[替身](七)(短篇創作)
模擬考結束了。
這次我拼盡了全力準備,在考完那一刻,我就有預感,自己這次的努力應該不會白費。
十八號送「我」的禮物,是日本東京明治神宮的學業成就御守,我把它繫在鑰匙圈上,每次進出門時,都會有種亮晃晃的快樂。
在學校圖書館晚自習過後,我難以壓抑興奮,快步奔回家。
今天是禮拜四,是我和十八號週間限定聊天的一個禮拜中的最後一天,對我來說就如同禮拜天一樣令人依依不捨、又恨又愛;而且這剛好也是我們約定考前暫停一週不聯絡復甦的第一天,更是格外令人珍惜。
我突然覺得上帝對我真好,總是在絕望中讓我看見小小的亮光。
跟十八號見過面以後,我就下定決心,要想辦法導正這個局面,要讓真相以對我來說最好的方式水落石出(但這個真相也有可能是謊言)。
我不再甘於只是當一個替身。
在體會過真實屬於我的快樂之後、在快樂過後又急速墜落進深深的失落過後,我終於明白自己到底要的是什麼。
我是我人生的主角,不是誰的附庸。
晚上十點零二分,我就定位在電腦前。散熱風扇發出呼呼地聲響,不停在旋轉著。即使如此,電腦主機依舊燙地好似我炙熱的心臟。一個月都沒關機,電腦居然還能正常運轉,令人不禁要感嘆科技的奧妙。
十點零四分,十八號說了嗨。
我沒有馬上已讀,即使我就一直坐在電腦前等著他,我還是自以為是地認為自己應該耍一點矜持。
十點零七分,我感覺矜持值已充飽,所以我移動滑鼠,準備點開視窗,卻發現手都還沒碰上鍵盤,「我」卻已經回覆:「你好。」
還是十點零七分,十八號問:「妳模擬考考得怎樣?」
「我」冷冷回應:「還好。」
十八號:「閉關一個禮拜還是不夠嗎?」
夠了,真的夠了,這次我考得很好,可能是有史以來考得最好的一次。我在心內吶喊,卻無法打出那些文字。
「我不管閉關多久都沒差吧。」「我」回。
那驕傲到有些戲謔的語氣,從不是小心翼翼的我會說話的風格。光是看著這段文字,我就能感覺到「我」自信到甚至有些自戀的傾向。
而我身邊除了十八號以外,只有一個人有這樣的性格。
「我」不是我,「我」是許倢。
真正的許倢居然在她不該使用父母專線的時候,用了父母專線。
「那妳喜歡我送妳的禮物嗎?」十八號顯然不知該如何接應真實許倢這樣高冷的風格,只好轉了話題。
「什麼禮物?」許倢回。
接著我就不敢看下去了。
我慌忙地登出許倢的電腦版line,迅速地關上電腦,當主機運轉的嗡嗡聲止息的剎那,我才發覺我的心跳聲竟大的不像話,如同一道道雷鳴,恰如其分的伴奏著烏雲密佈的我的心。
電腦好似還在我耳中運作著,因為我耳鳴了,嗡嗡嗡嗡的聲音好像在安慰我,此刻正在和十八號聊天的,還是我。
不知這樣呆坐在電腦前多久,待到心雷漸消了、耳鳴漸散了,我才試著動一動我已然僵硬的軀體,機械人般地抓起睡衣,開了房門,往浴室走去。
二哥正好在洗澡,爸媽房裡雖然有第二間浴室,但不能同時使用熱水器,一起用的話,兩間的水都會不夠熱。但我也沒有回房等待,我就是站在浴室門口,等到二哥洗完出來,面容古怪地瞅了我一眼,我就一聲不響地進了浴室。
蓮蓬頭水灑下的瞬間,我的眼淚也跟著滾了下來。我仰著臉,迎接只下在浴室裡的一場雨。
我下雨不喜歡撐雨傘,可是我從來沒有像這次這樣那麼討厭下雨,又眷戀地希望能夠就這樣融化在雨裡。
第二天,當我終於有勇氣打開自己的手機,我才發現,原來許倢在事發前兩個小時就傳訊息告訴我,她在練球時扭傷了腳,緊急通知了父母送她回家去看醫生,如果我放學後沒事,可以去她家找她。
我原先是有辦法阻止這一切的,阻止真相以這種殘暴的方式開裂。怪只能怪我自己太自大狂妄,又被戀愛沖昏了頭,才忽視了最應該注意的根本(許倢),造成這種不可挽救的錯誤。
許倢沒有再多傳任何訊息來,質問、謾罵都沒有。除了一些同學問功課或考試範圍的訊息以外,我的手機安靜地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而且我發現,少了許倢的聯繫,我的手機真的無聊地如同一個老書生。
我不知道關於這一切,許倢究竟掌握了多少。我不敢問,連道歉都不敢。
我等著時間這把生鏽的鋸子,緩慢推移到禮拜天上教會的時候,才終於穿破了我的骨和肉。
我依舊坐在最後一排最角落的位子,看著許倢在台上司琴。 許倢的左腳腳踝包著繃帶,走路還有些一拐一拐的,但她仍堅持完成她的服事。
唱完詩歌,牧師開始講道。許倢下台來暫作休息,但她卻沒有坐回她通常會坐的第一排位子,而是拖著腳,緩緩走到最後一排,在我身邊落座。
我不敢看她,只敢低頭假裝專心在閱讀著聖經,右手食指甚至還指在經文上,似是要壓制住我的不安。
「妳不要裝了。」許倢用只有我倆能聽得見的聲音輕聲說。說話間還伸出手來,拉開我面前的聖經,闔上放回椅背的架上。
但我依舊維持著同樣的動作,只有右手食指默默捲了回來,包回掌心內。
「我不敢相信居然是妳,對我做出這種事。妳到底把我們的友情當作什麼?」許倢又道,音調裡已有種抑不住的尖銳。
我還是一樣,不動作也不回答。
許倢嘆了一口氣,語調稍微軟了下來:「如果妳喜歡王士銓,妳可以直接跟我說,我甚至可以幫妳,妳沒必要耍這種小人手段。」
一口憋屈不住的氣吐了出來,我的鼻頭一刺,眼淚開始在眼眶打轉。我竭力眨眼,忍住不哭,像在守著最後一份驕傲。
「我已經叫他把你們以前的對話都傳給我看,所以我全部都知道了。可是我也沒有揭穿妳,我那天還是假裝妳就是我。」許倢又說。
眼淚終於朝地心引力奔去,我也好想隨之而去,就算終點是一個無盡黑暗混沌的地方也無所謂。
「王士銓約我見面,我答應了。」
這句話終於觸動了我,緩緩朝許倢的方向瞥去,但也只敢看著她的大腿。
許倢微彎下腰,目光觸及我的,雙唇開合:「我想妳去跟他見面,把話都說清楚,然後我們就當這件事算了,好不好?」
我撇過頭,避開許倢眼底的誠懇。結果從頭到尾,骯髒的都只有我一個。
「妳好好想一想吧。」許倢說完就起身離開我的身側,回到她的老位子。
牧師講完道後,我趁著教眾還浸淫在一片敬拜讚美的歡愉之際,偷偷地溜回家了。
在開家門的時候,我已經沒有亮晃晃的快樂了。
我左手忍不住抓上那個學業御守,想把它扯下來丟掉,但手才一握緊,卻發現我捨不得。
即使我和他的回憶那麼少,少到像是不小心爬上指尖的螞蟻,彈指一揮就會失去,但我還是捨不得,還是想讓牠迴圈在我的手上,如同縈繞在我的心上。
十八號身上的刺青有好多個,他刺了外婆的名字、爺爺的背影,還有他喜歡的代表永恆的圖騰;十八號在看似兇惡的個性外表下,其實有一顆很柔軟的心,他喜歡動物,尤其心疼在路邊流浪的小貓小狗,他時不時會帶飼料到學校附近的河堤去餵牠們;他其實很聰明,雖然討厭英文,歷史和國文卻出奇地好,數學也是稍微練習就能理解大半;他會開始打排球,是因為他從小上課總愛搗亂,為了發洩他的精力,體育老師才逼他加入球隊;他其實是左撇子,但爺爺奶奶很傳統,逼他改成右撇子,所以他左右手都能用⋯。
才一個月的時間,卻像是我的一輩子。
如果沒有與他相遇,我的人生好像從來沒有開始過,只是行屍走肉,只有軀殼卻沒有心。
想到關於他的一切,我突然發現我想做的決定是什麼。
開了家門,我進到房裡,等著教會結束的時間,然後打電話給許倢。
「要來我家嗎?」她一接起電話我就道。
「好,我馬上過去。」許倢說完就掛上電話。
二十分鐘後,媽媽幫許倢開了門,她也熟門熟路,直接進到我房間裡。
「妳決定好了嗎?我跟王士銓約了下個禮拜六見面。」許倢一見我就說。
空氣凝結了一陣,不再是從前兩個女孩子親親暱暱的粉紅色氣氛。
「可不可以,幫我跟他見面?」我艱難地吐出我的請求,打破僵局。
「妳要我去跟他說清楚?」許倢的聲音隨她的疑惑一起飛揚。
「不是,不是這樣。」我否認。
「那是怎樣?」
「可不可以,妳用妳的身分,代替我,去跟他約會?」說完這句之後,我發現原先已經很凝重的氣氛,又更僵硬了幾分。
「為什麼?」許倢問。
「我不想,破壞我跟他的回憶,不想要他討厭我,就算他把我當成妳也沒關係。」
「他對妳來說就這麼重要?比我們的友情還重要?」許倢的聲音大了起來。
「妳很漂亮,家裡又有錢,又會打球,甚至我喜歡的男生都喜歡妳。妳對我來說,是一個得到全世界的人。在妳身邊,不管我多努力抬頭挺胸,都還是會有一種自卑的感覺。可是我跟王士銓聊天的時候,我是我自己,就算他以為我是妳,可是我說的每一件事都是我自己。我覺得,或許他其實也有一點點喜歡我。」
「那妳不就更應該自己跟他見面,自己把真相告訴他?」
「我不要。如果我告訴他了其實一直以來都是我,也許他就連一點點都不喜歡我了。我不想被他討厭,拜託妳許倢,拜託妳幫我。」說著我便低下了頭。
「妳這樣我真的會很瞧不起妳。」許倢冷冷地說。
「瞧不起我也沒關係,我本來就不是多高貴的人。像我這種人,能有機會發光一次,都會奮不顧身的。」說完我的頭又更低了。
「如果我幫妳去跟王士銓見面,我也不一定會替妳保守秘密,我還是有可能會告訴他全部的真相。就算這樣妳也還是希望我去嗎?」
聽見許倢的回答,我猶豫了幾秒,但一股沒來由的動力還是令我脫口而出:「沒關係,拜託妳了。」
許倢重重的嘆了一口氣:「我去可以,可是我們絕交。」然後她轉身,一跛一跛緩慢步出我的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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