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算什麼?早市裏才有最真實的臺灣!〉(上)景美早市
#夜市與早市的交界#
夜市是臺灣旅遊業的金字招牌,但比起被遊客佔據的夜市,我更喜歡去臺灣各個熙熙攘攘的早市,去挑選瓜果蔬菜,去品嘗古早滋味,去搭訕本地人。
景美夜市同一片場域,白天晚上卻是兩個不同世界。夜市燈火闌珊,炭烤煙熏繚繞,早市陽光普照,公廟花香氤氳。早市與夜市最大的不同,是人們的神色和姿態。
夜市裏都是觀光客、年輕人,早市裏卻只有爸爸媽媽阿公阿嬤的身影。我不禁在想,當我組建了自己的家庭,是否也會拖著小車子,一大早去買菜,貨比三家?
夜市是觀光客、年輕人的場所,約會,聚餐,趴趴走,早市是長輩們的場所,買菜,做飯,照顧家。逛夜市的人神態怡然,沒有固定的目的和方向,全憑心情,騎驢找馬,走馬觀花。逛早市的人聚精會神,目標明確,手上的鈔票和心中的菜單,不容出錯。
#賣鱷梨的阿姨#
賣水果的阿姨聽出了我的口音,問我哪里來,我說廣東,她便說自己也去過:「啊我還去過湖南、四川...」說著把手指拿出來數,我說阿姨你好厲害哦,旁邊機車上的叔叔接話:「阿姨很有錢啦!」阿姨一只手給他揮出去:「靠腰啊!」大家聽了都笑。
攤販之間很愛開玩笑,像我經過的時候聽到「滴桃」,是臺語的豬頭,大家如鄰居般熟絡,閑來無事搭腔調侃,是這些熱情又自在的攤販叔叔阿姨,讓早市生機勃勃。
#不買沒有關係#
像我這樣的年輕人,穿著碎花裙子,進入早市,根本是格格不入的,有經驗的攤販看到我就知道我不是來買東西的,我的肩膀如此瘦弱,承載不起一個家。
但叔叔阿姨們還是願意跟我分享他們所賣的食物和產品,一位賣莧籽的叔叔向我隆重介紹他的黑豆水,富含六十多種維他命和生命養分,養肝明目,清熱解毒,廣告詞一念就是一分鐘,絲毫不打折扣,在我嘗試的時候聽說我學傳媒,居然跟我聊到了他那十七歲就當駭客的兒子...講出了一身汗,不買沒關係,歡迎再來。
似乎對他們來說,在早市裏擺個小小攤位,只是生活情趣,打發時間,重要的是心情愉悅,笑口常開。
#早市特產#
早市裏有「江湖術士」,賣藥的,賣草的,夾老鼠、殺蟑螂、去香港腳的,你都能在他們的攤位找到。
早市裏有「奇人異士」,我遇到過一個賣削皮刀的叔叔,刀工之靈活,一天要削掉三十根胡蘿蔔,削下來的皮被他擺成兩朵玫瑰花放在最顯眼的位置吸引路人。我問他賣得好嗎?他說:「賣得當然好啊,啊不然我就要吃鹽了。」
早市裏更有「能說會道之人」,我曾在一個賣蝦子的攤位駐足,從此我瞭解了,真正的名嘴不是在電視上,而是在這裏!他口若懸河,口吐蓮花,飛流直下三千尺。旁邊一位阿姨被逼到說:「啊啊啊啊..我那個我家..噢噢噢我昨天買了啦!」說完立刻逃之夭夭。
#背影#
我喜歡早市,因為它總讓我想到家。無數個經過我的背影,都讓我恍惚以為,那是我的奶奶。我入神了,可不是嗎?一頭灰白的銀髮,脖子縮得不見了,胖而圓潤的後背,每走一步膝蓋都要發出「唉喲」一聲似的。
雖然這不是我的奶奶,但她一定也有我這般大的孫女,我的奶奶,此時此刻也正出現在別人的瞳孔中,對方見了,一定也想起了自己的奶奶,從而目不轉睛,凝視到時間停滯,直至乾澀而留下眼淚。
#早市印象#
從小到大,我對早市都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獨特情感,是源於奶奶。節儉和勤勞的品質滲透進奶奶的生活起居,為了買最新鮮和便宜的菜,天還沒亮她就出門了。鑰匙插進鎖孔,轉動,窸窸窣窣之聲,吱呀--門推開。「太陽曬屁股咯!」腳步一重一輕,奶奶將早市的戰利品放進廚房,邊催促我起床。
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奶奶的早市裏到底有什麼,和我們平日裏去的市場和超市有何不同。只是那次奶奶生病了,八點多才從床上爬起,她歎氣:「今天只能吃別人挑剩下的咯!」原來,在市場正式營業前,市場門前會有各家各戶老人將種的瓜果蔬菜拿出來販賣,量少,便宜,新摘下的,每一個細胞都透著生命的靈豔!
奶奶矯健地穿梭其中,彎腰挑選,三姑六婆,菜場即戰場,手快有手慢無,再抬起頭來,腳邊已經是大包小包,第一道曙光已經照亮大地,她像木蘭,風風火火滿載而歸。奶奶不去超市,那推著小車子慢慢悠悠從冷藏架上選菜,菜被保鮮膜裹覆,內層還有水珠,她根本看不上!
生活就是喧囂而辛勞的,奶奶憑藉著一身的功夫,在早市摸爬滾打中,經營操持著一整個家。我也因為與記憶中的奶奶連結,對早市的印象全然是真實的、尋常的平民百姓寫照。
#長輩#
只是,不止一次在早市裏看到推著嬰兒車的老人,車上不是寶寶,而是毛小孩。第一次見到,我只詫異臺灣人對狗狗好有愛心,但見多了,難免又想⋯
因為沒有小孩的陪同,只好寄希望於毛小孩,因為沒有小孩來嘮叨,只好呵護自己的寵物。多久沒有陪伴家人逛市場了?是否都只記得和朋友逛夜市?和情人談天說地?
綠油油草坪上鳥兒肆無忌憚地蹦躂,坐著輪椅的阿公阿嬤聚集在樹蔭底下,互相乾瞪眼。殷健靈說:「年老的敵人不是清貧,而是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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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之雙連早市
雙連早市是我非常喜歡的傳統市場,月亮尚未退潮,這裏便熙熙攘攘起來。
過馬路便是,紅色的燈籠高高掛起,和藍天白雲相映成趣。依著窄窄一條晨間市場,阿公阿嬤們坐在石椅上喝豆花,他們張口嘴,動作緩緩,豆花在湯匙上微微顫動,「啊嗚」終於吃進去了。風吹動他們的帽檐,阿嬤調整下巴的高度,防止帽子被吹掉。麻雀鴿子飛來乞食,嘰嘰喳喳,他們望一眼,不為所動。
推著音箱的女人自力更生,趴在地上的流浪漢敲響飯碗。「三把五十元!」「豆花好吃!」「這個臺灣沒有的喔!」叫賣聲和著蔬果香氣,從外而內,沁入靈魂⋯
每次回廣東前一定要來這裏走一走,買點臺灣古早手工乾糧、糖果酥餅等帶回家。在這裏買了東西回到家直接散在客廳,家人拿起來吃,絲毫沒意識到這是我山長水遠帶回去的,以為是媽媽從市場裏買回家的,吃完了才問一句:「咦,這個是什麼?」這是臺灣人自己會用會吃的,而不止是給遊客的。
只可惜有的必須吃新鮮的,帶不回去,例如大名鼎鼎的南部粽,仙草,粉條,豆花。
#臺灣腔唱佛機#
早市裏還能買到實惠又結實的服裝,金銀首飾,還有一些稀世珍寶。例如我在雙連早市看到過一個攤位,老闆很機車地跟客人說:「先森,請不要拍照。」只見羅列著有尼泊爾的羊毛氈,西藏的轉經筒,巴厘島的椰殼器皿,泰國的熏香,琳琅滿目。確實是有資格臭屁的一位老闆。
我挑來挑去,最終買了一個唱佛機,包裝是繁體字,那唱出來的應該也是臺灣腔了吧。回家裝上電池,什麼嘛!和我家原有的一模一樣,連歌曲數量都一樣。可見佛菩薩是沒有分別心的。
#文昌宮與土地爺#
雙連早市裏,有一座香火鼎盛的文昌宮,應屆考生的家人會準備花與燈,參加祈福法會。這讓我想到了我的高中珠海一中,高考前,級主任和各科老師們會集體去珠海最靈驗的寺廟金臺寺,為我們祝福祈禱,預祝我們金榜題名,雖然考試結果最終是靠考生,但老師們的這一舉動著實讓人信心大增,我們不願辜負期待,從而更加刻苦。
宮廟、寺廟存在的意義之一啊,即是使人心安,文昌宮與金臺寺,都有這樣特殊的力量。
奶奶去的早市入口,也供奉著神明,是土地公公。初一十五,奶奶要買餅乾和水果拜拜,小時候家裏沒有別的零食,最高興的就是奶奶把散裝食品放在桌子上,說:「可以吃了!拜過土地爺了!」
舉頭三尺有神明,我相信早市上方也有神明照看,這才得以井然有序,生生不息。
文昌宮廟的石柱上掛滿了學子們的心願,如今繡球花渡過花期,橙紅色的鳳凰舞滿枝頭,希望學弟妹都考到了理想的大學。
離開的時候,看到一個小妹妹拿著小本子蓋章,原來,文昌帝君不止能助運學業,更有事業智慧平安等⋯我最喜歡的是平安,「平安」二字,多麼知足,多麼靦腆,多麼溫柔又動人呀。
#阿姨服飾店淘寶#
我走進了一家服裝店,裏面擠滿了人,「一件80、兩件150」醒目而慷慨的價位。這些衣服多是斷碼清倉,來源不詳。顏色奼紫嫣紅,花花綠綠,圖案誇張而吵鬧,我很喜歡這樣的衣服,為人處事,就是要一覽無遺,色彩分明!
我買了一件「混血」棉麻上衣,印有大象花紋的紮染工藝,領口處又一只碩大的中國結。還有一條淺咖色滌綸運動裙,肚子處一個哆啦A夢般的大口袋,使我買了它。
再走幾步,看到一家賣鞋子的店鋪,晾衣杆上掛著吐血賤賣字樣,不禁好笑,走進去一看,倒是發現了寶貝,雨衣一百塊,我一摸,品質是極好的,還有皮質的呢!最終挑了一件長款的,輕薄且寬大,拉鏈上寫著「愛迪達」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帽子大大的,穿起來像巫師一樣。
#近水樓臺先得月#
臺灣人跟我說,其實懂行的臺灣人都知道,真正的美食在早市而不是夜市,而且早市店鋪用的食材最新鮮,所謂近水樓臺先得月,夜市價格貴,不新鮮,環境也相對不清淨。我一聽,還真有道理。
他們告訴我,臺灣除了早市夜市,還有一種市集叫「黃昏市場」,這名字聽起來就讓人浮想聯翩,夕陽無限好啊!全部加入口袋名單,等我下次回臺灣,立刻前往!
#一日之計在於晨#
雙連早市和景美早市都很小巧,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服飾、各類菜和肉、鮮花、古早風味小吃、世界各地稀奇玩意兒、金銀珠寶和古董…功能也樣樣齊全,修傘的、美容的、配鐘錶的...
早市由和善可親的臺灣人和逗趣的小故事組成,被神奇的發明和舌尖的美味填滿。一日之計在於晨,在早市裏充電,讓我收穫一天滿滿的活力!
早市,有臺灣人的真實生活。早市,有柴米油鹽醬醋茶,有煙火氣。逛早市,是一件讓人疲憊又幸福感爆棚的事情,是一件讓人反思又決定付諸於行動的事情。
2019.07
廖小花
願你被世界溫柔以待桃籽 在 鍾文音 Chung Wenyin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第一次聽到放「巨石假」,三天將半年的雨量下完。
--短歌行 大水之島
晚間天熱許多人睡在院子,鋪上草蓆而睡者不少。白天葡萄園結的果實才被西娘和眾媳婦用湯匙柄端一一摳過,果實之間多了空間,以防擠壓擠破。西娘看著串串累累葡萄,心想結果後就可以釀葡萄酒了。金龜子和飛蛾在席榻四周繞行,碰的一聲昆蟲倒頭栽,被小孩子拾起,滿身亮得發綠的金龜子被孩子們綁在繩子上,鬥玩著。鄰近集結在鍾家廣場賞月的村民聊著今年的香瓜應快收成了,阿春仔發明把牛奶射入香瓜,奶香瓜遂一炮而紅。被關了三年的鍾流已經出獄三年了他拜託馬來西亞的朋友寄來昂貴麝香,打算注入山坡地的水蜜桃和平地香瓜,關於這一點,鍾流一直比鍾家人多了商業鼻。
月圓時分,雖然聽說颱風要來了,但天氣灼熱,他們反而期待颱風趕緊把風送進來,好涼快些。春天的油桐花雨和苦煉花風植入這晚夢境,沒有人知道這夜之後,村子將消失許多人。
住頂茄塘的臭耳,隔天和往昔一樣早起,習慣地耳朵張揚地聽著四周聲響,他覺得奇異的是今早大地怎麼如此安靜?不聞鳥聲,不見貓犬。
走在四合院稻埕上,只見柵欄裡的豬仔們騷動著。他想可能是餓了吧,母親可能在後院切菜,還沒來餵豬。路上幾隻火雞踱步著,火雞垂著脖子下的那坨紅肉,看起來很像是自己的性器官。臭耳忽然想起昨晚和太太的房事,他一時感到神清氣爽,不禁吹起口哨來。
他聞到空氣中飄散著稻草香,還隱約聞到曬乾的獸皮味,只是不知這噁心的氣味從何而來?
他沒發覺這日清晨天色奇黑,雲像是被熨斗燙平了似地撲天蓋地而來,天忽然就罩了件大黑篷,瞬間將每個人家祖祠的祖上肖像抹了層黑。
在鍾家祠堂裡,當時最新擺上去的照片是漁觀的肖像,他的臉黑了一半,忽然亮白的日影在他的頭髮分線處停住,那使得他那張剛減去辮子的年輕臉龐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像是正要登場的舞台劇演員,聚光燈打在幕簾,而演員不確定是否要出場。
當年愛妾西娘執意要選這張照片,因為她就是先看上這張照片才愛上漁觀的。
那時漁觀剛剪成西裝頭,男人第一次知道頭髮是可以分線的,而且日後更明白不只頭髮要分線,許多事都得分線,站在左右哪一邊可是攸關生命的防線。
黑影沒有停留在鍾家祖祠太久,很快地就在風的催迫下,移往村外,田野。
許多人忽然看不清手上種的瓜到底是圓是扁,這黑影矇得庄稼人心慌慌。
而有些回家午睡一晌的人從黑影醒轉,以為晚上了,但明明還沒去下田呢。聽見屋內的孩子哭聲,女人也只好催趕著漢子出門。男人在村口彼此遇到時,雖然天黑,但閉著眼他們也能認出走上來的人是誰。
阿卿,這日頭全隱沒了,是要按怎做事。
是啊,這種日子看來是要做大水了。
今年迎媽祖海神,神轎還特別繞過插香之處,廟公說媽祖會讓洪水流到這裡時繞過,將水順此而流,不擾村庄人畜。
媽祖出身海龍宮,自然是諳水性,海水都不怕了,河水溪水雨水自然也都是她管轄的。
媽祖喜歡和雨水鬥著玩呢,別怕啊,有人對颱風憂心忡忡者這般安慰著。
風在他們的背後揚起一圈圈的沙塵,在他們走向田地的路途上,又遇到了許多村人,大夥都說這日頭怪,忽雨忽晴的。
庄稼人說話都很大聲,有的是因為年紀大耳背,有的是因為耕田距離遠,拉扯喉嚨用力日久,話都不是用說的,全用喊的。
兩個時辰後,他們的女人或查某囝才剛放下飯菜籃,在他們耕稼的天空上方旋即劈哩啪啦地閃電交加,雷直直彈落,鍾石大喊一聲,閃啊!
飯盒有的不及彎身搶提,鍾石就拖著女人往木寮裡躲去。
他們就看著為了拿飯盒吃的鄰田臭耳伯被雷劈中,瞬間倒下,在木寮裡的女人全驚叫了起來,「臭耳!臭耳!臭耳被雷公打中了啊!」
等雷電交加過去,他們才敢往臭耳那裡走去。還沒走到臭耳旁,就聞到燒焦味。
臭耳的女人早跑了。
啥?
我說臭耳的女人早就不知跑去哪了!
突如其來的大雨,接著是暴雨,咂下如細針,疼得睜不開眼睛,雨大到連他們隔幾步路都無法聽見彼此的說話聲了。
先把他抬到他家裡再說吧。
不行,雨佇大,到臭耳家,要過溪,這款雨勢,溪一定暴漲,牛車過不了。先把臭耳送到我們家祖祠廳堂吧,鍾石說。
鍾石把臭耳平躺在祖祠廳堂的側邊,夥同村人找了幾張板凳,在板凳上置了塊木板,將臭耳先安置其上,那木板原也是拾骨人家的棺木板,也沒什麼忌諱。眾人對臭耳作尊敬的祭拜動作後,紛紛離去,每個人都憂心忡忡,欲趕回家,深怕再逗留,連家都歸不得了。
才黃昏,就像入了深夜。什麼都看不見,就只聽見風中飄揚著哭聲、叫聲、驚叫、尖喊的聲響,伴隨著爆裂物倒塌的巨響而來。
在屋裡的人眼睜睜地看著洪水巨人一步步地踩進自己的屋厝,淹進神桌的腳、木桌的腳、木椅的腳,自己的腳,腳底,腳踝,小腿,膝蓋,腰…….
雞豬有的在上午就被趕到高地,但許多仍不及趕跑。
大家紛紛爬到屋頂,有的用繩子綁在屋簷上,順著爬上來。來不及的,就順著水也不知漂到哪了?
在屋頂時光,大家互相吼,發覺都齊聚屋頂了。
「雨停了,大水走了!」有人喊。
暴雨驟止,黑幕拉開一絲光,忽然萬籟靜寂,一眨眼星辰忽現,不可思議的剎那安逸,讓在屋頂的鍾石萌生一股奇異之情,洪水的來去無情,像是一番無常宣說,鍾石在那一刻忽然想念起上山出家的母親,鍾石的母親是漁觀偏房蜜娘所出,母親在他七歲時剃度出家後,年幼的么兒鍾石才給西娘飼養,許多外人遂都誤以為他是西娘的孩子。
萬籟靜寂,恍如這靜寂已是幽冥隔世,卻在那安靜如死的黑夜裡,耳尖的人又大吼一聲:「大水來!緊走!」有個十分難捨其百斤豬仔的村人仍死命地抓著豬仔時,有人朝他吼著:「別管豬了,豬活著,你死了,豬肉也吃不到!」那人遂放掉豬仔,忙爬上高處,心裡疼惜的是,過幾天這千斤神豬仔就可以賣好價錢了啊,這水神和天公難道都不疼憨人?
洪水猛獸怒吼奔來,比之前更劇烈,更以吞噬之姿奔向每一寸土地。挾沙疾行的河水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不斷越界,不斷竄高。
鍾石將母親西娘背上,要妻子用繩子綁好背上的母親,然後用力一蹬,攀上了屋頂。西娘在背後悠悠說,我嫁來時,這溪這河還能清晰見底,人能踏行而過,現在整個村莊卻像是一條巨河了,渾濁的黃河裡,什麼都去了了,什麼都看不見。
各個人家的黑瓦片屋頂上早已聚集多人,燭火搖曳中,只聽得瓦片被踩得碎裂紛響,但這聲音聽來都十分可喜,聲音安慰了死寂的夜晚村莊。
四面八方的水竄流合聚,像是上帝那件巨袍似的朝村子撲蓋而來,完了!完了!沒死在戰爭或中國豬手裡,卻還是得死在大水裡,有看過昔日災難的人不禁拍額概嘆低說著。
黑夜裡,偶有大雨停歇之際,有人點起蠟燭,一絲幽光中,看見許多像是水鬼的頭飄啊飄的,定魂細看才發現那是從櫥櫃裡飄出的瓷碗瓷盤,在水裡飄著,像是一個個水鬼頭。連觀世音菩薩和土地公都佛道不分地飄在一起,雕像在水中蕩漾如出巡,神桌與案上的燭台、香爐、楊枝淨水花瓶、神主牌…..也在其中遊蕩如作醮。
連祖先都要棄守這裡了,西娘見了嘆道,心想難道是鍾聲在天之靈的哭泣與耳語?
阿依喲,我生目珠,沒見過做大水啊。鍾流說。
是啊,今年大家攏要束褲帶度日了。
就在母子兩感嘆時,鍾流看見臭耳和木板一起被大水沖了出來。
「臭耳!」鍾流太太蔡瓜大叫著。
「妳這樣叫,他又不能逃!」鍾流說。
「但怎麼辦,臭耳家人還不知道臭耳走了呢。我們連伊个屍體都顧不好,怎麼辦?」
「唔卡定,臭耳要漂回自己的家。」鍾流看著被稍些安靜的大水漂流至遠方的臭耳想。
暗中水流,有兩個原本漂流在水中的人瞬間攀住了原本裝著臭耳身子的棺木板,兩人終於靠著浮木,漸漸划到了一棵大樹後爬了上去。
鍾流心想,沒想到棺材板還救了人呢,只是這雨也不知何時才會停。
白花花的大水不是鈔票,是苦難。一早村人從屋頂醒來,被陽光曬得睜不開眼。屋頂下仍水汪汪的,無法下地的庄稼人像被費了武功,個個愁眉苦臉,知道今年的耕耘真的是「付諸流水」了。原來真有付諸流水這件事,鍾石想。
他看著鍾家祖祠屋瓦被掀了一角,牌位有的漂流在水中,只能看著祖先的三魂七魄在水中漫遊無方。
那時候種田人死了還不興燒,所以漂在大水的甕應該是些酸菜蘿蔔之類的陶甕。
但仍讓人看得毛毛的。
屋頂下方的世界黃水滾滾,許多人飢腸轆轆。水再不退,他們肯定不是被淹死,而是被餓死了。
隔天爛泥巴裡,看見幾個人赤腳趿步歸來,手裡抓著雞鴨或者拾來的物品。
一路被大水沖到鄰村的人大難不死,卻滿手滿腳的傷痕累累,漩渦的大水打的人發昏,落下來的樹枝木板鐵片石塊也砸得人馬翻仰。
臭耳果真被大水沖到了老家門口。
他比鍾流和鍾石等這幫人還早抵達了自家的家門,鍾流和幾個村人才走到臭耳家的稻埕,就看見臭耳家門口站著一票人,有人蹲著哭喊,有人搖頭嘆息,有人看熱鬧。
大水刮地三尺,別說原本長在其上的穀物消失,連熟土也蕩然無存,僅剩無法再播灑種籽的黃泥沙土。
有一家人分食一隻腫脹死豬,全拉肚子。有的村莊可見之物全數被水帶走,水漸退後,只能割食死畜,或者老鼠,中毒者眾。
洪水退去之處,畜獸發出噁心的味道。
肆虐過後,迷霧籠罩,這小村猶如安靜的死城。直到衛生所的人以及軍隊來到後,遙遠的村莊才有了一線生機。
劉中校丈夫當年率領軍隊來到村子幫忙清理時,沿路所經城鎮,莫不陷入水澇泥沼之中,他在後來某次和阿霞憶起這次的水災往事時,他曾對阿霞說,那時候他經過一片安靜的村莊時,忽天黑,細看才見到是一群黑壓壓的蒼蠅瞬間被車輪揚起的震動驚起倏飛所致,而許多樹枝都被啃食的鳥禽壓彎且乾枯了。
那些吃著腐肉的蒼蠅簡直像是墨汁倒出來的顏色,中校說。
阿霞依然嗑著她的花生米,她安靜了好一會,忽然說:「唔知伊在講啥,落落長,聽沒半句。啥米蒼吟蒼吟,佇哪有啥好講。」蒼蠅她倒是聽懂得。蒼吟叨係虎神,阿霞教中校說一次。虎神?劉中校聽得很不明白。
臭耳死後,他的墓碑刻著:「李秀爾。」很多人才知道原來臭耳的名字這麼好聽,打從他出生就被叫成臭耳,台語諧音誤他。
大水過後,被水刀切割的物件逐一浮上。豬頭豬腳鴨頭鴨腳,還有人的屍塊。村人在濁水溪下幫忙撿拾,屍塊只能裝在鍋碗瓢盆裡,看來像是待煮的食物似的。四處瀰漫出的氣味足足讓許多人食不下嚥。鍾家蜜娘出家的廟宇也毀了,菩薩倒在河床,分崩離析。但她仍不願回到鍾家,她對兒子說,山林還在,她不願這樣一場大水就回到紅塵。
也沒有紅塵啊,阿依,你所見的紅塵其實也已破碎,你能誦經,何不下山給別人撫慰。
撫慰別人不需讓人看見,做好事也不要張揚自己的名,你怎麼知道我沒有暗自誦經迴向與行善?
這場大水把蜜娘送得更遠了,連鍾石都不知母親遁隱至何方。
很快地他遺忘了一逕要往山林去的母親,他加入了整頓村莊與家園的行列。那時常見婦女和小孩們搬出所有的物品清洗,有人為了取水爭吵,打架甩耳光,蠻力成了一種生存方式。
阿母,這棉被攏是臭水和土的氣味。
還是要清洗曬乾,不然冬天來了,會剮(寒)死。
床單沈重如厚帆布,女人家各抓一頭用力地捲它,擰乾了水,曬在小學校的圍牆上。四處翻起的家具裡面都隱藏著水漬,水漬像是冬眠的蛇,突然被喚醒,被擦拭了去。
含有病菌的水氣、塵土飄入人的鼻息,一種叫類鼻疽菌,屬假單孢菌和革蘭氏陰性桿菌感染了村民阿彩,起先是高燒畏寒想吐,後來卻引發肺炎和敗血症。死亡威脅著從大水中倖存下來的村民。衛生局派人來到村中消毒時,已經多了五口棺。
這水難馴,房舍被水吞噬,一生所繫的身外之物付諸流水。沒有家當、沒有物件、沒有證件,頓時成了流離失所,沒有身分證明的人。一時之間鄉公所極其忙碌,每個失去證件的人需要另一個人來指認佐證他的過去。被遺忘的南方,再度被遺忘。
雜貨鋪裡唯一的一支電話被大水打壞了。很多人都不知道他們的存在。隔了一週,大水退去的上百個小時之後,官方才知道這裡的災情,派了好幾隊阿兵哥前來收拾殘局,還沒成為舒霞家那口子的劉中校就是那時候被指派的官方代表。但當時他和舒霞的緣分還沒結下,舒霞那一年才剛來經血,他們的故事等著被大風吹。劉中校派了幾輛怪手才清除了死豬死鵝。那時候整個村莊鎮日濕濛濛的,有許多小孩子聞了就不斷嘔吐。阿兵哥噴灑的消毒液是足以殺死一口村莊的劑量,但村人寧可聞消毒液也不願聞屍體發爛的氣味了。
然而雨勢並無停止跡象。
旺盛的對流雨,陰陽離子在上空打得火熱。雨就這樣一連下了好幾個禮拜,好幾百天。雨勢方歇時,其實只是雨神在蓄儲能量的兆頭,祂常在一連許久沒拜訪時,旋即來個傾盆之姿。天空崩裂,暴雨陣陣,連植物殘株也不放過。大水過後,接下來的長長雨季腐壞了一切,到處發霉,僅有的一點米長蟲、蔬菜發爛、衣服鏽蝕、機械停擺、牆壁長苔。房間像是魚缸,所有的東西都潮濕得可以浮游起來,彷彿人也是靠鰓呼吸的水中物。
原來災害也可以消除無聊。有新聞記者這麼地想著,雖然他不敢說出口,但他基於職業本能,嗅到了這場大水背後的雜音。記者到災區報導,軍方和消防救難人員入險區營救奔忙,實業家熱心,慈悲者熱行…..大水過後,家裡沒有被波及者,也因連續大雨而無法出門,許多原本在外趴趴走者遂只好在家找事做了,修理收音機時鐘,修理農具機械,打造手工木椅木屐,上腳踏車腳鍊機油,清洗鍋碗爐灶……那時候還沒有網路或電玩可讓他們消遣。
溫柔比剛強可怕。
許多人都從水認識了性情。
你看水這麼柔軟,卻可以切割任何的一切,水刀力道驚人。
難怪有人說,女人是水做的。
日子淫雨霏霏,人們總是在廊下望雨成川,簷下滴雨竟成了許多後來離鄉者的鄉愁畫面。一點一滴地滲透著他們記憶的表層,直至記憶國度的深層岩板塊瓦解。他們才明白這雨這水,幾乎是他們的血液了,島嶼注定和水共存亡,就像山林注定讓溪水穿越一樣。就像舒家的長子義孝,原本可以成為一個嚮往世界的先鋒旅人或者先鋒詩人,但卻因為爭奪水源事件,而殺了對手,成了殺人犯,階下囚。
義孝的囚房生涯所思所想都是這水神是如何一步步地誘拐著他的沈淪?
無人能知,無人可解:這水,這災,這鄉愁。
甘蔗園香蕉田全毀,木瓜和芭樂掉滿地,許久他們都沒有喝過他們最愛的甘蔗汁了。隔三年,土地新生且大豐收時,當他們再次在夏日喝到甘蔗汁與啃西瓜的甜美滋味時,許多人都遺忘了這場可怕的大水,甚至他們以為這場大水不曾發生過。
聽說非洲人不怕家裡發生火災,因為他們的家都是茅草蓋的,不值錢。但他們出門很怕跌到水裡,因為他們所有值錢的家當都在身上。跑船的西螺人敏雄這樣說著。
鄉下人聽了都齊笑開了,有人忽然出聲說:「這非洲人可真土啊。」
(島嶼百年青春物語之二部曲「短歌行」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