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圈歐亞跨行- 從北歐到北亞》
二、天涯海角,踏上歐陸最北盡頭的真假北角
The end of the earth:Stepping onto the northernmost corner of the European Continent, the real North Cape and the fake one
(Part 2)
一西一東併排、往北向白令海伸突而去的Knivsjelodden和北角,在地圖上狀似馴鹿角。夏季一日六班的巴士,週一到週日無休,從Honingsvag小鎮發車往返北角。只需要付費、跳上巴士、經過五十分鐘,便可以抵達有暖氣、咖啡廳與紀念品店的「假」北角博物館,而要抵達「真」北角 Knivsjelodden,只能經由一條單程9公里、來回18公里的徒步道前往,前往北角的巴士會經過步道入口,不過這裡並未設置停靠點,必須另行告知巴士司機讓我在步道入口處下車。
這是災難的開始。
巴士司機讓我下車在我以為的步道入口處,旋即長揚而去,一下車我張望了四周路況又比對了地圖,感覺似乎有異,走了一段路過後,找不到步道的起始點,我開始懷疑所在的位置是否為自己認為的地點。身處荒煙漫草,所幸視線範圍內遠遠可見幾棟建築,惟一一條馬路,路邊一側座落一間茅草屋頂的紀念品商店,打算前去問路,竟然店內沒有半個人影。晃了半晌,還是空無一人出現。馬路另一側相對的坡地上座落幾戶人家,我前去探看希望能夠有人可以問路,依然不見人影。我杵在屋外欄杆前伸頭探腦,好不容易瞧見其中一戶人家窗內有動靜,不一會兒,一位穿著薩米人(*註3)傳統服裝的大嬸從屋裡朝我出來,謝天謝地,終於有人發現我的求救,然而大嬸的答覆證實了我剛下車時的直覺,巴士司機果然把我下在錯誤的地點,距離步道的入口處還有4公里!我口中謝著大嬸特地走出來幫我指路,同時心裡咒罵著巴士司機竟然在這偏遠地區把乘客下錯位置。
我無助地往前走,盤算著如果加上這突如其來多出的四公里,勢必趕不及走完步道返回出口處搭上七點半左右會經過的巴士。於是鼓起勇氣,人生中第一次舉起拇指在路邊攔便車,儘管過去的人生裡曾經搭過幾次便車,但是像這樣直接在馬路邊舉拇指卻是頭一遭。我想這裡實屬天涯海角,即便屬於熱門景點的唯一道路,汽車路過的頻率仍舊低得讓人氣餒,而每輛好不容易出現的車輛,透過車窗看見似乎都是滿載,從眼前疾駛而過。終於,一輛副駕駛座窗戶敞開的車輛緩速停下,窗裡露出一張帥氣的臉龐,霎時胸口有短暫到無法計量的怦然心動,接著透過窗往裡頭瞧,駕駛座上是一位金髮女孩,神智立刻回到現實。
“Could you give me a lift?(能讓我搭個便車嗎?) ” 我厚著臉皮詢問。沒想到,男生立刻下車將堆滿行李的後座挪出個空位讓我上車。原來這對好心的男女是從德國一路開車自助旅行到挪威,碰巧他們也正打算前去健行Knivsjelodden步道。4公里的便車,讓我省去一個鐘頭的腳程,內心感激不已。
步道的入口,僅是一方稍作整平的石地停車場,謝過好心讓我搭便車的德國男女,起初我還找不著步道從哪開始,在眼前曠野處定睛端倪半晌,原來藏身在雜草間的低矮石堆,便是步道的指引,爾後才知這條通往真正歐陸最北端的步道,大抵得靠想像力在石堆間自行劃出一條假想線,不僅考驗體力也鍛鍊腦力。
午後兩點間,我終於開始這趟單程九公里的健行,經過稍早的一番折騰,似乎剛啟程就感到疲累。走走停停取景拍攝,不出半個小時腳程,即闖入一片霧中,在極圈高緯度斜陽的照射下,折射出迷幻的光,天空是光亮卻不刺眼的白茫,腳底是濕潤卻非泥濘的青翠,如果停下步伐,旋即萬籟俱寂,疑惑著是否包圍四周的迷霧吸收掉這空間的任何聲響,猜疑著是否從模糊的視線中隨時會駛來一艘幽靈船,上頭滿載魅惑人心的嬌豔海妖。
這條步道路線景色地形的豐富變化,堪稱截至今人生中經歷過的步道之最。先是晴朗醞光下翠綠草地,爾後起霧,青翠繼續伴隨溪流延伸,看見外國人在彼岸草地上搭帳露營, 經過一番起伏坡地,翻嶺過後乍見幽幻的湖泊,從南岸瞭望正巧狀似被扯得細長的心型。繼續往前,察覺地貌漸行光禿,地面暴露出較多的岩石,風勢漸顯強勁,終於來到懸岸,遠遠看見洶騰浪潮湧入的岸口。順著陡直的石塊而下,高度很快地陡降,在這裡和幾位目測莫約八到十一歲的金髮小孩錯身,他們準備往回走,我內心不禁佩服西方家庭的觀念和教育方式,因為光是從起始處走到隘口這裡,已經耗費我兩個半鐘頭的體力,而且這條健行步道沒有人工鋪設的石階或是木頭棧道,必須很謹慎腳下的步伐,靠自己雙腳走進去多遠,就必須靠自己的雙腳往回走多遠,不管是七十歲年長健行者,還是八歲小孩健行者皆然,我好奇著想像未來有天當自己有個八歲小孩時,是否會有勇氣帶他來走這樣的步道,而能確保小孩突如其來發拗脾氣不想繼續往前走時,能夠順利理性說服小孩必須靠他自己的意志力走完全程。顯然與其花腦力思考這杞人憂天的問題,倒不如先說服此刻的自己走完全程來得實際。
從懸岸上下到海岸邊,看見石灘上矗立一座以石塊堆砌起莫約兩米的塔, 底下掛著一個救生圈,頂端插著一面挪威的小國旗在勁風下飄揚, 看到大海,以為離終點不遠,卻是這條步道最挑戰路段的起點。從隘口岸邊到終點最北端的紀念碑,莫約2.2公里,這距離若以平時習慣的腳步在台北街頭只需25分鐘,卻花上一個鐘頭。最後這段步道,簡直是小時候動動腦作業裡的連連看實境體驗,看似雜亂無章的點,循序連線最終才能浮現令人理解的圖案,而長大多年後的我,此刻正獨自在一個離城市文明遙遠的地方,從一個標記點尋找連線的下一個標記點。這裡的地形由南往北走,巨大的岩層左高右低,一路向右側海面延伸而去,岩壁不時㩴住低矮的雲層,陰時多雲的氣候,讓傾斜岩層潮濕不已,三不五時有細流由左而右緩洩而下,有好幾度眼見下個標記點就在眼前,卻被傾斜岩層上的水流所阻擋,如果冒險企圖就這樣筆直穿越而過,極易腳底打滑失足,順著這渾然天成的坡度,一路無阻地滾落入令人迷情的北極白令海。走到這裡,我突然又想起稍早前錯身經過的金髮小孩,如果他們確實也抵達終點再折返,表示他們也走過相同的路。
跟每一回的旅行一樣,目的地通常僅是點綴的配角,旅行的過程才是構成旅行的主體。真正北角的終點,說穿了,是一個樣貌極度普通的紀念碑,跟這個設計領先的北歐國度形象有著令人錯愕的落差。然而從這裡可以向東眺望前一日去的「假」北角,看見濃厚的雲霧像棉花糖機裡的糖絮纏住北角的斷崖,連座落其上的北角博物館都完全被遮蓋住,想必今天簇擁在博物館內的遊客又要失望,無法親眼目睹永不沈落海面的午夜夕陽。我想,這是當我如果有幸活得夠老、膝關節退化後所無法觀賞到的景致,然而到時候我依然可以搭乘有暖氣的觀光巴士,輕鬆抵達北角博物館,一面啜飲要價不菲的熱咖啡,一面看著夕陽泛著霓虹晚霞,在北角地標金屬地球儀雕像後方的海面上,以優雅弧線緩速地輕柔畫過白令海水平面。
抵達Knivsjelodden的最北端紀念碑地標,我稍作休憩,順便把背在身上剩下的大部份食物吃完減輕重量。不多久,好心載我一程的德國男女也抵達終點,他們的腳程很快,因為他們載我到達步道入口的停車場後,先是在車上煮午餐用餐完才開始健行。寒暄過後,我看著他們肩併肩坐在懸岸岩石上的背影,在地球很北的陸地一同眺望世界更北的海洋,我看見了一種雙手共攜、雙腳徒步才能抵達的浪漫。
回程首先得再度通過那溼滑的傾斜岩層,不過至少大概知道方向,不像來時必須不斷尋找前進的方位。回到灣岸隘口處,比來時快了二十分鐘,接著來時陡直而下的懸岸,現在成了令人上氣不接下氣的陡直而上。回程啓程一個鐘頭左右,我竟已經開始感到飢餓,身上只剩少許巧克力球裹腹。沒過多久,腳程輕盈敏捷的德國男女便趕上,然後先行而去,我後來相當懊悔當時抱著抵達停車場後再與他們互留聯絡方式的天真念頭,因為這是最後一次與他們交會,他們的腳程實在迅速驚人。
經過心形湖區的青草坡地後,大霧一片,儘管此時天色未暗,視線能見度極差不到十公尺,霧中只能尋著腳下看似人類踩過的軌跡前進,而用來做標示的石堆也只能走到視線範圍內,用來確認自己往回走的路徑是對的。走著、走著,突然遍尋不著下一個標示用的石堆,我疑惑著,往前再走一小段路四周一片迷茫的曠野,前進的距離顯然已經超過理當出現下一個標示石堆的距離。我試圖找路,為了確保自己若找不到去路時,至少還能夠順利退回確定的最後一墩標示石堆,在周圍三百六十度樣貌近乎相同的迷霧草地曠野中,記住來時的方位。大霧中傳來此起彼落禽類的叫聲,此外沒有任何人類文明的聲響,我摸索著向走來方向約逆時針120度的方位走一段距離,依稀看見霧中隱約有個疑似石堆的尖塔黑影,抱著一絲希望快步前去,等到靠近至能夠看清的距離,定睛一瞧,竟是一隻體形龐大的黑鳥站立在石塊上,而看清的一時間,牠與我同步受驚嚇,扯著尖銳的嗓音拍翼離去,消失隱沒在大霧中。恐懼隨之而來,因為最後一絲希望也幻滅了,確定自己真的在天涯海角的荒郊野外迷路了。晚上八點半,到此時已經出門走路七個多鐘頭,身上食物已經殆盡,又累又餓又冷,手機電信收不到訊號,我盤算著這裡野外沒有肉食性動物,生存的敵人大概是失溫,得等到隔日上午大霧散去才有機會,也盤算著如果不幸在此永遠地失去體溫,至少iphone裡世界迷霧App(*註1)的GPS定位,可以記錄下生命裡最後的足跡。短暫驚嚇過後,憑著身體方位的記憶,我往回走,打算走回最後確定的標示石堆附近,再重新找路。忽然之間,迷霧裡出現幾個人影,我仿佛重生般地正準備對他們吶喊時,發現他們不往我這裡卻往另外的方向離去,霎那間,我便明白我迷路的所在,我快步帶跑地跟上,原來的步道必須跨過一道莫約一米寬的水流,然而顯然許多人也曾經走錯,並沒有跨過水流,而是順著水流的這岸草地繼續走,踏出一條小徑,錯誤岔路十米處竟又堆著一堆令人誤解的石堆。
我很快跟上這幾個像生命曙光的人影。這四位瑞典人很快發現我,並且在休息時開了話匣,我告訴他們就在遇見他們稍早五分鐘前在大霧中迷路的事。最後的路程中,其中一位瑞典人Andreas 說「還有兩公里」、「還有一公里」,我很好奇為何他知道還有多遠,他告訴我在瑞典每個小朋友小時候都要參加童軍課程,而且永遠記得「健行要帶地圖和指南針」!他手上有份精細的地圖,步道中每個轉彎、每個溪流、湖泊都有精確標示出。最後原本據說五個小時的Knivsjelodden路線,加上被巴士司機下錯地點、大霧中迷路的時間,我花了八個多小時也終於完成。經歷過這一遭,我想我永遠記得了。
*註1: 世界迷霧:一個台灣人所開發是用於iphone的App軟體,可以在沒有網路的狀態下以
GPS收訊定位記錄行跡,可以累積等級的遊戲性質軟體,適合愛好旅行的玩家。
*註3:薩米人,Sami,為生活在北極圈裡的傳統游牧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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