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有興趣唸法律，問我有甚麼書可以先看看，我推薦了《洞穴奇案》。這不是甚麼懸疑推理小說，而是一本圍繞一宗虛構案例的法學書籍。原作者是上世紀４０年代哈佛大學法學教授 Lon Fuller 透過法律期刊發表 (1) ，後來由 Peter Suber教授為案件加上後續事件和新判決，並結集成書 (2)。這本書雖然有不少法律用語和概念，但確實是一本很有啟發性的著作，值得一讀。
這一宗「同類相食」的虛構案例，以真實案例為基礎 (3,4)。案情不能簡單說明，因為當中有很多關鍵的細節，對往後的分析非常重要，請耐心地讀下去。
案中的死者是Roger Whetmore (下文簡稱RW)，他和四名被告同屬一個洞穴探險協會。某天他們五人相約去洞穴探險，期間發生山崩，洞口被堵住。救援隊伍趕過來營救，過程中仍不斷發生更多的山崩，令救援工作困難重重，還犧牲了十個救援人員，最終花了３２天才營救成功。
在等待救援期間，五名探險者的糧食早已耗盡，眾人開始擔心在未被救出之前已經餓死。自五人走進洞穴內起計第２０天，他們透過無綫設備聯絡外面的營救人員，詢問還有多久才可以被救出來，得到的回覆是「即使再沒有山崩，也要至少十天」。他們亦諮詢了醫療專家團隊，在沒有食物的情況下，有沒有可能撐過這十天獲救，專家的回答是「機會微乎其微」。
過了８小時的沉默，無綫設備再被接通，傳出的是 RW 的聲音。他代表所有被困者問醫療專家組，如果他們分食其中一人，能否再多活十天，醫療專家組組長雖然非常不情願，但最終也給了肯定的回覆。RW再問「抽籤決定誰被分食」是否一個好方法，洞外所有人都不願意回答，無綫設備其後亦沒有再傳出聲音。
最終他們還是被營救出來了，只有四人活著，除了RW。根據四名被告的供詞，RW是在第２３日被殺害及分食。案情的發展似乎是RW首先提出以同伴的血肉為養分，否則他們無法存活。也是 RW 第一個提議採取隨機的方式，就用他剛好帶在身上的兩顆骰子來決定由誰犧牲。被告們一開始不願意接受這種極端瘋狂的辦法，但最後還是接受了這提議。
然而，就在開始擲骰之前，RW表示要退出，在深思熟慮過後，認為應多等一個星期再判斷是否執行計畫。眾人指他破壞承諾，執意要擲骰子。輪到 RW 時，由其中一名被告代替他擲骰，眾人問他對擲骰的公平性有無異議，他表示沒有異議。結果 RW 中選，他因此被殺死，並由同伴分食。
四名被告獲救後，被當局以謀殺 RW 的罪名起訴。原審法院裁定被告罪名成立，其後上訴到最高法院，出現了很大的分歧。在五位法官當中，兩位贊成維持原判（但所持的理由不同），兩位支持撤銷原判（所持的理由亦不同），第五位法官則表示：「這案件令我困擾的法律問題完全無法釐清」，所以退出案件的審理。根據當地司法規定，若上訴案件的裁決意見分歧，即視為同意維持原審法院的判決。
最高法院五位法官的意見和判決雖然很不一樣，但當中的思辨卻精彩絕倫。例如在法律的層面，即使法律條文上清楚列明，是否就沒有例外？在審訊時應著眼法律條文的本身，還是立法者的原意？在地下深處的洞穴殺人仍否受聯邦法律約束？法官審訊時應只考慮法律，還是應同時考慮道德和民意(1,2)？
五名探險者知道不再進食就會餓死，但這是否代表殺死RW是無可避免，甚至有其必要？這算是自衛嗎？還是自保？是 RW 第一個提議以擲骰決定分食其中一人，及後又選擇退出，即使他明確表示對擲骰的公平性沒有異議，但這是否就代表他授權他人代自己擲骰？他顯然沒有授權，但同時亦沒有反對他人代為擲骰，是否就代表默許？如果他們無權代為擲骰，而結果對 RW 不利時，四人又是否有權可以對已經表明退出的 RW 執行擲骰的結果 (5)？
充滿爭議的地方還有許多，但空間有限難以一一說明。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把書找來看看。這個案例雖然只是虛構，但的確帶出了很多重要的法律、公義、道德、人情的討論，數十年來一直在法學界中被廣泛引用並視為經典。
參考資料
(1) Fuller, Lon L. (1949) The Case of the Speluncean Explorers. Harvard Law Review 62(4): 616–645
(2) 彼得．薩伯 (Suber, Peter) 著 《洞穴奇案的十四種判決》( The Case of the Speluncean Explorers: Nine New Opinions )
(3) R v Dudley and Stephens (1884) 14 QBD 273 DC
(4) United States v. Holmes (1842) 26 F. Cas. 360
(5) 雨果．亞當．貝鐸（Hugo Adam Bedau）著《道德抉擇的艱難：經典法律案例中的道德思考與決疑論判斷適用》（Making Mortal Choices: Three Exercises in Moral Casuist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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