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鳥需知 ◎陳斐雯
常常看見你
在鳥店徘徊留連
終日素描一隻籠中的畫眉
所以猜想你喜歡鳥
我也喜歡,不過
比你貪心一點
總共擁有幾萬幾千幾百零幾隻
統統養在天空裡
從來不必擔心
誰會遠走高飛
我請大風陪它們賽跑
如果累了便躺在雲上喘口氣
如果吃膩春天的食物
夏天自然會有新奇的菜單
夜晚如果睏倦
每棵樹都可供高枕安眠
我一點也不擔心
如果真的十分想念
一抬頭便能相見
在鳥店徘徊留連
看見你買下那隻畫眉
提籠悠哉散步離去
遺落在地上的素描簿裡
畫的竟是自己
所以我說你喜歡鳥
我也是
只是比你貪心一點點
總共也才幾億幾萬幾千幾百零幾隻
養在天空裡
養在雨後的電線桿上
養在陽光午睡的草坪
養在你正提籠散步的小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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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簡介
本名陳斐雯,女,1963年8月20 日出生,台中人。
中國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畢業。曾任「人間雜誌」特約採訪記者,自立晚報藝文組記者兼自立早報兒童版主編、中時晚報副刊、中國時報編輯。
曾獲文化大學文藝行列獎散文、新詩雙料冠軍、第四屆華岡詩獎魁首。
詩作具有敏感的纖情,透過多變的抒情,編織一種現代的美,語言清澈,想像飛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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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宇路賞析
在進入詩的賞析之前,需要稍微花點篇幅介紹該時代背景,更有助於讀者們理解選讀這首詩的理由。《二十世紀台灣新詩史》的作者張雙英在論及八〇年代新詩時,認為在「政治因素」、「經濟與社會因素」、「文學因素」等三個領域上的改變,導致了台灣的新詩走向了多元化的時代。其中產生了「生態詩」這種新的題材,張雙英以陳斐雯於一九八三年發表的作品〈地球花園〉作為代表舉例,認為該首詩是觸及到「環境生態」問題的好作品。
這說法可能是來自於焦桐寫過的一篇文章〈八十年代的新浪潮〉,該文提到:「陳斐雯的語言清新,想像飛越,『地球花園』、『養鳥須知』是難得一見的生態詩佳構。」〈地〉、〈鳥〉二詩接連被選入了《創世紀詩選》以及向明所編選的《七十三年詩選》(爾雅出版)(註一),並且在詩選中向明認為「這種從博愛觀出發的自然生態保育理論,較之一般的只知責難和揭發的詩文,既具親和感又有說服力,任何人讀了都會覺得摘花捕鳥是一種多麼自私的,自絕於大自然的愚笨之舉。」
不論是向明、焦桐,似乎都認為〈地〉、〈鳥〉二詩在分類上屬於生態詩(之後張雙英也承續了這樣的觀點),然而詩人林燿德卻持否定看法,在〈生命場中的蒔花女──論陳斐雯的詩〉文中表達他的觀點:
「『生態詩』的重點應集中焦距於人類文明破壞大自然循環法則與生物鏈結構的層面上,最終落實在客觀世界的改造;陳斐雯的『地球花園』與『養鳥須知』二詩,固然在字面意義上透露了對人類控制生物遺傳基因與生存環境的事實有所不滿與關切,但其強調的理念乃落實在於『萬物與我同在』的人生觀,『地球花園』與『天空鳥園』的宏偉藍圖,並非以客觀世界的環境改塑為終極目的,而係以人類的心靈空間為其投射與開拓的真正園圃。」
這兩種觀點的分歧,若要詳細解析,恐怕篇幅太長,但我們可以從兩個角度去理解和區別。一即是生態詩的定義,以及所包含的範圍廣度,林燿德的觀點是「狹義」的生態詩,其範圍限定在著重讓讀者意識到人類正對生態環境造成破壞,而喚起讀者的環保意識,這類詩以前篇所賞析白樵的〈白鷺鷥的抗議〉為代表;向明等人的觀點則是較「廣義」的,只要在主題上涉及自然環境與人的關係,便得以歸類為生態詩。二是「手段」上的不同,因為向明的注文也認為陳斐雯的詩要傳達「人類對自然的控制是自私的行為」,進而引發讀者做出「所以人類不該破壞環境以及剝奪生物的自由」這樣的反思。
只是陳斐雯用的手法並非「責難和揭發」,而是有其他的做法,相較於〈白鷺鷥的抗議〉這類詩更有效果。
瞭解觀點差異之後,讓我們實際從文本來看,究竟爭議的關鍵在何處。從首兩段,可以清楚的看見兩組對應關係,「你」之於「一隻籠中的畫眉」,和「我」之於「幾萬幾千幾百零幾隻/統統養在天空裡」的鳥。第三段重點在描述「大自然中的動物」享有各種好處,潛台詞即是「籠中的畫眉」不但不自由,而且不能隨處帶著走,若不在身邊還會擔心並想念。第四段「看見你買下那隻畫眉/提籠悠哉散步離去」,「你」在字面意義上擁有了那隻畫眉,但「遺落在地上的素描簿裡/畫的竟是自己」,顯見「你」根本毫不關心畫眉的生死,只在乎自己。最末段利用「一點點」和「總共也才幾億幾萬幾千幾百零幾隻」之間的差距對比做強調,而且「養在你正提籠散步的小公園」,表示「我」的世界之寬廣,也包含了「你」所擁有的那隻畫眉和所在的小地方。
在下結論之前,先提到在〈地球花園〉這首詩中,有一句「(我)不許妳摘花」,表示「我」對「摘花」這樣的動作是排斥的,而且還禁止「妳」去做。但是在〈養鳥須知〉裡面,我們卻沒有看到「我」對「你」做出任何強制的行為,只是「看見你買下」僅此而已。所以對〈地〉詩,我們也許能說陳斐雯想以「摘花」借代「破壞環境」的行為,呼籲讀者要愛惜地球;然而〈鳥〉詩更合理的解釋,是想以「我的貪心」和「你的自私」做出對比,表達一種胸襟的開闊,告訴讀者人不應著眼於小處,較趨近於林燿德所說,是一種人生觀和心靈空間的描繪。
由於〈地〉詩和〈鳥〉詩在對應結構上的相似,令我們很難不將這兩首詩所傳達的意旨視作相同的來看待,若真是如此,那麼就只有一種可能,即〈地〉詩並沒有想要提倡環保意識,而「不許妳摘花」這一句,用「我希望妳同我看見把地球當作一座花園的美好,因此我不要妳去做摘花這件事」的意思去解釋,套用在人生觀這方面其實也可通,只是過了一年,作者對於把這種人生觀強加於他人身上的態度軟化了。
寫到這裡我們可以做個總結,事實上向明的觀點並不無道理,從讀者角度來看以及廣義的說是生態詩是能夠成立,只是如果分析到最後,將作品意圖考慮在內,會發現陳斐雯此二詩的重點並非放在生態保育的目的,那麼要說是生態詩便有點牽強了。
最後有一則與生態詩爭議無關的小趣事:〈養鳥須知〉於2016年被節選入國中會考的國文科考題,陳斐雯本人在臉書上表示:「我不知道答案是哪一個啊啊啊(掩臉)」,引起熱烈討論。
※註一:以上「八〇年代」或「八十年代」均指西元一九八〇-八九年,而「七十三年詩選」係民國記年,即西元一九八四年的詩選,前後皆為同一年代,為避免閱讀混亂故在此註明。
※註二:連同白樵〈白鷺鷥的抗議〉賞析,感謝主編謝三進提供閱讀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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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態詩 #陳斐雯 #養鳥需知 #年度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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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也有1部Youtube影片,追蹤數超過1,790的網紅李基銘漢聲廣播電台-節目主持人-影音頻道,也在其Youtube影片中提到,本集主題:「大寒流」詩集新書介紹 專訪作者: 落蒂(楊顯榮) 「《大寒流》詩集分成四輯,輯一即是主題詩之大展,與集名相同就稱為〔大寒流〕,佔去全書一大半篇幅,是落蒂七十後這三年來的生命之觸動、顫慄與思索,是盪開小我肉體的苦痛,以此苦痛去碰撞、去繫連大我社會的災厄。輯二〔武界傳奇〕...
台灣新詩 在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沒有鳥的天空 ◎莫渝
也許
天空不曾有我們的鳥
飛
過
煙囪是兇手
獵管對準著
日以繼夜夜以繼日的
此起彼落
把一群群鳥們
轟成一隻隻孤單
一隻隻孤單
一口口吞掉
此後
羽毛是陌生的名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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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簡介
莫渝,本名林良雅,生於苗栗縣竹南鎮。畢業於台中師專、淡江大學法文系,曾到法國進修一年。積極譯介法國詩歌,撰寫評論。加入過的文學團體有:後浪詩社詩人季刊、笠詩社、台灣筆會等,現任《笠》詩刊主編。曾獲優秀青年詩人獎、中國民國新詩學會新詩創作獎、教育部新詩創作獎,笠詩社詩翻譯獎。詩作有《無語的春天》、《長城》、《土地的戀歌》、《浮雲集》、《水鏡》等詩集,另有散文評論《走在文學邊緣》、《河畔草》、《笠下的一群》、《台灣新詩筆記》、《法國文學筆記》、《苗栗縣文學史》(與王幼華合著)等書。除了翻譯外國文學,也積極推動本土作家的整理推廣。2005年4月,苗栗縣文化局出版《莫渝詩文集》5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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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編Y賞析
一九六四年,白萩、陳千武、杜國清、趙天儀、林亨泰、李魁賢、王羨陽、詹冰、錦連、吳瀛濤等人共同創立了「笠」詩社,並開始發行《笠》詩刊。提及這本《笠》在台灣的發展脈絡,也常被認為是現代詩學回歸本土精神的象徵。所謂「本土關懷」也是很大的範疇:政治、農村、自然都可涵蓋其中,而生態詩自然也是詩人們執筆的重要方向之一。撰寫《大安溪畔》等作的趙天儀、著有《加工區詩抄》《生態集》的詩人李昌憲也都是相當具有代表性的詩人。曾主編過《台灣自然生態詩語》(2009)的莫渝自然也不例外。
莫渝一生除了主編、翻譯等文學活動,也留下多部詩集。其直面現實關懷的詩作範圍很廣,包括反戰思維、批判人性、珍惜生態、書寫故鄉(苗栗)等。這首〈沒有鳥的天空〉寫於一九七二年,這首詩毫不晦澀,意象精煉淺白。讀者幾乎不太需要過多解釋。但我們仍可以從詩中的某些巧思得到趣味:
鳥不曾
飛
過
留下空行(或許再也沒有任何鳥類得以飛翔)後,詩人幾乎是帶著強烈控訴意味地切入正題,將「煙囪」與「獵管」並列,控訴資本主義與工業社會為生態帶來的危害:一群群鳥變成一「隻隻」沒了共同飛翔的族群,鳥似乎零落成一種孤單,而徹底失去原本該有的空間。在這裡,一隻隻又變成了一「口口」,不只是零碎的剩餘,而是徹底被抹族的空白。
空白帶來滅絕,也帶來陌生。因此「此後/羽毛是陌生的名詞」。也許可以從這裡,我們再把這首詩讀一次:「也許/天空不曾有我們的鳥/飛/過」……陌生的名詞帶來情緒的空白,失去了對自然萬物的尊重,人們或許仍然會繼續成為手持槍口的那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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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笠詩社詩人 #莫渝 #沒有鳥的天空 #生態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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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新詩 在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銅鑼 ◎桓夫
在文化的裡面
都市的枝椏一直伸向天空 伸向田園
在天空 有小鳥唱歌
但人人早已忘了唱歌
在田園 有蝗蟲的飛跳
人們都熱中於散佈毒藥呢
工廠的黑煙在天空描繪黑影
比黑煙更險惡的人心的不信 使天空暗淡
敲打信仰媽祖的銅鑼 天空會轉晴嗎
敲打銅鑼 招來災禍的天狗會逃掉嗎?
向文化的裡面
逃去的,是誰?
敲打銅鑼呀! 敲打心胸呀!
──1970年8月發表於《笠》詩刊第3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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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桓夫(1922-2012),本名陳武雄,另有筆名陳千武,詩人、小說家、兒童文學家。南投縣名間人,後居台中,笠詩社發起人之一。和許多經歷日本殖民時期的作家一樣為「跨語的一代」,也因為語言轉換而停筆十多年,直到五○年代後才開始提筆寫作。1964年和趙天儀等人發起《笠》的創刊,對笠刊的風格走向與經營不遺餘力,同時是台灣新詩史的重要參與者和建構者之一。著有詩集《密林詩抄》、《媽祖的纏足》、《月出的風景》等,另有翻譯成日文、韓文的詩選集;小說《獵女犯》;評論《現代詩淺說》、《台灣新詩論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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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鋼筆人 賞析
〈銅鑼〉背後可說是與幾個脈絡相連,在臺灣詩壇內,《創世紀》帶起的超現實主義風潮也開始疲軟,《笠》詩社自1964年開始,歷經幾年磨練,社務也逐漸穩定,在現代主義之下,也開始展現對鄉土的關懷;就外在而言,一方面,1969年時,阿波羅11號到達月球,成為人類史上第一次到達月球的記錄;另一方面,臺灣經濟也開始轉型成加工出口,自然也開始有環境污染事件。
讓我們來到桓夫本身的創作脈絡,之前「每天為你讀一首詩」曾介紹不少桓夫的媽祖詩作(如〈恕我冒昧〉、〈平安——我的愚民政策——〉),桓夫自高中便開始寫詩,並歷經擔任台籍日本兵、政權轉換,及戰後在公務機關上班,一開始他在林務局上班,之後到台中市政府。我們無法完全肯定在林務局上班的經歷是否有為桓夫增添對自然的關懷,不過在看陳千武詩全集時,他在1950年代左右撰寫的詩,確實有對自然環境的抒發;另外,桓夫於196、70年代曾創作不少關於媽祖信仰的詩作,然而這些詩作背後無非諷刺當時的國民黨政權。
對自然環境的瞭解與在意、對國民黨政權的不滿,以及在那科技至上的年代中對污染的不滿,都可以成為解讀這首詩的策略。
基本上這首詩第一段可說是兩句兩句互相呼應,第一句「在文化的裡面」暗示下述的不僅是自然環境的變化,也是文化情境的變化,因此「都市的枝椏一直伸向天空 伸向田園」不僅是指鄉村一直都市化、或都市的污染不斷傳向鄉村,也指涉臺北的文化霸權伸向鄉村的細節,伸向天空與田園;面對污染,人們「敲打信仰媽祖的銅鑼」,但桓夫在此留下了質問,「天空會轉晴嗎」、「招來災禍的天狗會逃掉嗎?」而這些質問的答案很明顯:沒辦法。若這裡的媽祖與桓夫其他的媽祖詩一樣,可以被視為對當權者的信仰的話,那桓夫也是在暗諷,無論人們多們相信國民黨當權者,敲鑼希望當權者可以注意到都市化對鄉村的環境與文化破壞,乃至停止行動,但當權者仍然不為所動。
在第二段「向文化的裡面/逃去的,是誰?」這是不易回答的答案,但應為原本在田園者,他們敲打銅鑼,希望環境的破壞與轉變可以停止,而他們敲的不僅是銅鑼,也是自己的心胸,表達自己的心痛。
*參考資料:
陳千武文庫
http://literature.nthcc.gov.tw/main_site/main_about2.php?event_id=4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賞析〈恕我冒昧〉: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19/08/20190815.html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賞析〈平安——我的愚民政策——〉: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15/07/2015071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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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集主題:「大寒流」詩集新書介紹
專訪作者: 落蒂(楊顯榮)
「《大寒流》詩集分成四輯,輯一即是主題詩之大展,與集名相同就稱為〔大寒流〕,佔去全書一大半篇幅,是落蒂七十後這三年來的生命之觸動、顫慄與思索,是盪開小我肉體的苦痛,以此苦痛去碰撞、去繫連大我社會的災厄。輯二〔武界傳奇〕及其後的〔飛升與沉落〕、〔失落的地平線〕輯,則是四處遊歷後的自我撞擊,從金馬外島、日本到大陸昆大麗的域外感,是離開臺灣母土彷彿離開現有肉體的靈魂撞擊,或許不能以遊客的身分進入這批詩作,不能以單純的旅遊詩看待這些詩中的遊思。
落蒂的詩縱橫這世界,我們也進入他的詩世界縱橫而行吧!」──蕭蕭
作者簡介:落蒂
本名楊顯榮,臺灣嘉義縣人。曾任教於省立民雄高中、省立北港高中,現已退休。曾為「風燈」詩社社員及主編,創辦《詩友》季刊,主編《文學人》季刊,《創世紀》詩雜誌編委及專欄作家。曾任《國語日報》「新詩賞析」專欄,泰國、印尼《世界日報》「小詩賞析」專欄及《台灣時報》「讀星樓談詩」專欄作者。
現職 :
中國文藝協會理事,中華民國新詩學會常務理事,《創世紀》詩社社長。
作品 :
評論《中學新詩選讀──青青草原》、《兩棵詩樹──詩神的花園》、《詩的播種者》、《尋找詩花的路徑》、《六行寫天地》、《大家來讀詩》、《台灣新詩人論》等七部。
詩集《煙雲》、《春之彌陀寺:落蒂詩集》、《中英對照落蒂短詩選》、《詩的旅行》、《一朵潔白的山茶花》、《詩寫臺灣》等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