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按下遙控器後八德路三段十二巷的鐵捲門緩緩升起的樣子,緊接著推開玻璃門,迎面而來的味道是被我們用過的風。我,又瑜,子華姊,有陣子抵達出版社是依這個順序,所以我先餵貓,旁觀貓於貓碗之寵幸,站在門邊遠遠地和貓飼料與有榮焉。然後開始裝箱訂單,整書,小乙老師設計的《最後一封情書》在倉庫裡是一袋一袋待在紙箱裡抱著的。偶爾,要從黑色針織書套和粉紅色針織書套裡隨機出貨,而好像嫌這些還不夠暖似地這本書竟還有附圍巾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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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說,我居然訪到林小乙的時候,在我面前分成知道我為什麼說居然的,以及不知道的。那些知道的也會同時知道,林小乙不受訪的,貓站在冬天的傍晚裡就是不走過來的那種不受訪,你還在心想站在那裡不會很冷嗎的時候其實你自己常常忘記你是為了看見祂才走出門,然後才發現了氣溫。而不知道林小乙的人啊,你這輩子可能就是因為不知道她所以才這麼寂寞的吶,因為這個世上沒有人要跟不認識林小乙的人結婚,我說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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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出版社後偶爾遇見那時認識的人,他們總遠遠的。秋天時安走來,說:你生氣啊?我說我沒有啊,我那麼愛,我只氣我自己,沒有能力消滅那些只會傷害別人,卻又美不勝收的人。然而,原來到頭來選擇逃避的我,在別人眼中就和他們一樣嗎?風、圍巾、鐵捲門,貓在八德路三段生老病死。因為感到冷而把自己包得緊緊的,現在的我知道那不是人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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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小乙老師的工作室,她開的第一個話題:你是那種會整理自己過去的人嗎?我說,我非常是;她笑,應該是因為覺得我真年輕的緣故吧。「可是,我做完一件事,下一件事就來了啊。」她說。我點頭,但我有時候覺得,下一件事是在前一件事來之前來的,最近尤其越來越頻繁。我想起第一天走進八德路三段,自顧自把出版社裡書架上的書全部卸下來、按照書系書號排好,一邊自以為是地做筆記:哪個設計師做出什麼風格的書,喜歡什麼顏色,整理到中途還自己和自己玩未看版權頁先猜設計師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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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不斷出現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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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以為,所有事情都可以從現在開始。但我錯了。所有事情都是從昨天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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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爾維諾,《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第一講: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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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意識到自己嘗試以寫作來描寫現實真相,卻被現實的沉重、晦暗所沾染、凝滯時,卡爾維諾以數個例子說明小說如何以「深思熟慮的輕」來抵抗世界之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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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維德《變形記》裡,珀修斯腳踏飛天鞋,手持雅典娜贈與的盾牌前往討伐蛇髮女妖,藉由盾牌折射的影像確認梅杜莎的位置,避免因直視而被石化,成功砍下梅杜莎的頭顱。所謂創作,可以是「不直接觀視現實」的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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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塔萊的詩作〈小誓言〉:「夜間,在我腦海中/那閃閃發光的/如蝸牛涎線發出的貝母般光澤/如拋光玻璃留下的碎屑,/不是教堂抑或工廠的燈光」。當文學藉由細緻的象徵,轉化感官所見的現實,人便不再受限於知覺所構築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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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樣是輕,在另一首詩裡:「塵埃微粒在暗室裡一束陽光柱中漂移旋轉/薄細的貝殼/全都相似卻又各自不同」。當事物被以最微觀的尺度來審視,原先堅實而不可拆解的世界就能分解、消融為新的認識——這是盧克萊修的《物性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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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三個段落,便是林小乙著手設計 2019 金點設計獎年鑑時,主要的靈感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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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台灣設計研究院執行的金點設計獎,去年以聯合國 17 項全球永續發展目標(SDGs)為關注主軸,最後收錄逾六百件設計作品,邀請林小乙設計製作年度專刊。由於內容龐大,亦有規格上的需求,林小乙認為與其從物質層面來詮釋,不如從精神概念來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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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為所有的創作都是現實的折射。透過一個作品鏡射出來的世界,可以讓你面對不可直視的現實。透過折射、變形、轉換、甚至於思維的跳躍,能夠離開沉重的處境。我想或許所有關於現實的沉重,無論生理或心理上,都可以透過創作轉化成美麗的事物。」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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珀修斯砍下梅杜莎的頭顱後以此作為武器、歷經數道險阻,最終將頭顱埋葬在阿爾貢的市集。他從水中撈起枝葉,鋪在土地上,把梅杜莎的頭顱朝下掩埋,而那些枝葉一碰觸蛇髮女妖的目光,全都變成了珊瑚與水仙——枝葉、珊瑚、水仙、貝母般光澤的形象,貫串 2019 金點獎年鑑的封面與內頁,成為林小乙以創作轉化現實之重的隱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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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份對「輕」的追求,不只體現於這本年鑑上,也展示於林小乙大部份的設計作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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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曾親手接觸過林小乙的作品,必然會對它們的精緻細密印象深刻。無論是近年由木馬文化發行的川端康成系列作品,其中《雪國》、《古都》、《千羽鶴》以不同顏色的布料書封、佐以刺繡勾勒書名與隨筆畫線條;抑或在中文版勒卡雷系列,以三種不同色度的黑、白紙材來呈現間諜世界,運用同色系不同質地的油墨、燙工堆疊出「影子」、在白色紙材上構成蜉蝣的薄翅。林小乙的作品,常常需要以一種近乎檢查的觀看才能見得全部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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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提到的盧克萊修,最讓我感動的是,一位遠古詩人藉由他的詩,告訴你這個世界是由最微小的實體支撐⋯⋯他凸顯那些空虛的、微弱的、幽微的東西,讓你感知即便看不見,ㄧ樣是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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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乙的設計工作室「atom no color」,其名便出自《物性論》:「Tis thine to know the atoms need not colour」。回歸到最小的、不可見的、甚至沒有重量的,原子組成的世界,是林小乙所有設計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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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名設計師,林小乙認為畫面記憶的擁有與表達非常重要。她引用導演安東尼奧尼《一個導演的故事》:「當一行詩變成一個感觸時,就不難把它放進電影裡。」這本導演的創作隨筆在剛成為設計師的幾年常伴林小乙左右,是她內心想法具象化時常常回溯的文本。她同意:當一行詩變成一個感觸時,就不難放進設計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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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全部的作品,都是仰賴我閱讀過的文字構成的。」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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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克萊修詩中的塵埃微粒,對林小乙而言不只是文字,也是童年記憶。她幼時居住的台南老家曾是一棟日本時代的老房子,室內日光被繁複構造層層篩過,時常昏暗。林小乙喜愛藝術與科學的哥哥曾在那樣的幽暗中,指著光柱中的塵埃,告訴小時候的她:「那就是原子。」即便長大之後明白那僅僅就是塵埃,那個夏日清晨的畫面卻成為了林小乙的永恆記憶,直到哥哥辭世後的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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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記得自己在小學時,一下課就會爬到樹上去。倒不是怕人,而是不想花費太多力氣和人說話。哥哥帶著這樣的她,到圖書館、到書店,指著一整道書櫃,說:「妳把這些書看完,看完妳就會變得很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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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大之後,她發現自己一直用這個方式做每件事。她說,無論爬樹或閱讀,都如同珀修斯的飛鞋,是逃逸現實的形式。聽哥哥的話,林小乙坐在書店裡,輾壓式地大量吸收,「那時候沒有網路,你會覺得今天存在的東西、第二天就死掉了,沒有了。我不管拿到什麼,就是拚命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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製作香港蘇富比〈La déesse du sommeil〉藏家專冊時,林小乙以純蠟為材質,雕刻日本畫家藤田嗣治為當時的創作繆思小雪而作的畫像。藉由蠟,林小乙呈現出人體肌膚的有機質感,來表達畫家筆下女子肌膚的觸感。但蠟媒材駕馭不易,包含灌蠟模具的雕刻、降溫凝固的速度、灌蠟方式、蠟的配方等等,都會造成質地甚至顏色的差異。光是測試,團隊就製作了六十幾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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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是一張 163 公分的畫,小雪的皮膚在畫上非常晶瑩剔透。思考如何製作時,我想到白居易〈長恨歌〉裡的詩句『溫泉水滑洗凝脂』,就請助理幫我調查包括沙子和塑膠的質地⋯⋯但後來,塑膠材質的觸感太現代了。」不只思考質地,也要考慮書冊放入蠟盒後是否會變形、保存時的軟硬程度如何影響它留下碰觸的痕跡。因為配合拍賣,蘇富比專冊通常從設計到製作至多 25 天或一個半月時間,那一年除夕夜,林小乙和工廠老闆談到晚上七點多,吃完年夜飯還要繼續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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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我在做一件作品時會思考的事。從文本本身切入,能不能更深層地去理解它想表達的事情?我想知道創作者有沒有想說的話,即便是一張畫都有過程的累積。我不希望是自溺的,所以需要參考很多的作品、包括創作過程的影片和訪問資料,消化之後找到一個觀點,才有辦法下手做一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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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到最細,再以最細的手法傳達。林小乙作品所呈現的精緻,是以紀錄片式的反芻雕琢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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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成她大量閱讀習慣的年代適逢第二代《影響》刊行,引介大量西方藝術電影,也以豐富的專題撐起雜誌骨幹。林小乙讀《影響》,從封面開始讀到讀者回函,連廣告頁也不放過。從閱讀,林小乙愛上電影,一天要看兩到三部。書店的人都記得她,一看到她來就自動提醒:「這個月《影響》下午才會到⋯⋯這一期明天才會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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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出頭的她,有ㄧ天中午去出版社買電影書,引起了出版社總編注意。對話間,林小乙忍不住詢問對方有沒有招工讀生。「我很喜歡電影,又喜歡音樂,覺得書是最能夠乘載所有我喜歡的事物的形式,但是我那時候還不知道編輯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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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乙就這樣進了出版社。總編請她做資料性整理的工作,在電影劇本、文本資料間往復。這份多數人覺得枯燥的差事,林小乙卻戴著耳機,一邊做一邊心想:我得到一份非常棒的工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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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後,她真的成為了《影響》雜誌的專題編輯。每個月,她負責撰寫封面專題和組織兩個專題提案,每個專題她都如當年在書店一樣,廣泛閱讀文本:該導演拍的廣告、短片、電影,出版的著作、演講⋯⋯她常常工作到早上八點半,回家睡幾個小時,中午又繼續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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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影響》的工作環境自由,只要任務完成,沒有多餘規範,讓林小乙可以採用這樣彈性的工作模式。1998 年,《影響》停刊,往後幾年林小乙繼續至其他出版社做編輯,她意識到自己並不適合體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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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制有它的優點,但在那段時間,我對它是排斥的。」那時,林小乙即將三十歲,轉換職業對他人或對她自己,都是很難相信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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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出版社兩年,我接了幾本書籍的視覺統籌工作,可能因為那時候和聶永真合作的關係,讓我有一個誤會,覺得做設計好像還不錯⋯⋯因為他做什麼事情看起來都游刃有餘,事實上大部份的人都做不到他能做的事。」為了想要「安安靜靜地自己做設計」,林小乙請聶永真鍛鍊自己的設計技術,懷抱著「誤解」,開始自己的設計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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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決定從編輯轉設計,是因為自己喜歡太多東西。「美麗的事物、憤怒的事物,各式各樣的感知,只能一直把它們裝進自己身體,但我想要有個能釋放心裡沉默負荷的地方。」到頭來她仍選擇了書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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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乙的首件完整設計製作作品是 2009 年的《RIVER KUO》,確實讓人感受到一種釋放的渴望:3 種白色、19 種紙材,外加布料等其他媒材,極其繁複。非科班出身的她,為了掌握加工技術,常騎著腳踏車拜訪中和的工廠、與老闆聊天,問有沒有可以參考的加工樣;研讀設計裝禎相關書籍,她會遮蓋住工法的說明,看著書中提到的作品自行寫下可能採用的印刷加工,再一一對照,直到自己全對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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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我想做一本美麗的書,但逐漸意識到所有影響我的美,都能夠在一個人心裡成為很深刻的事,不能只因為有一個糢糊的興趣。專業的世界是很嚴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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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的是,正是在那段日子裡,她在誠品翻到了日本編輯菅付雅信《編集天国》,深深震動。菅付雅信身為編輯,也跨領域經手唱片、廣告、時尚工作,曾為音樂家坂本龍一製作網站、公演企劃,並且經營出版社,為他自己熱愛的藝術家、攝影師等創作者出版書籍,無論那些人身在世界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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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所製作的這些書,都是許久之前曾經啟蒙我、讓我想做設計的原因。他就像一位策展人或製作人,看到了那些創作者將來的代表作。即使後來有些出版社倒了、雜誌停刊了,他所做的一切卻影響著他不認識的、身在另一個國家的我。我想起我過去非常排斥的、不願意再去碰觸的編輯的部份。那是我第一次覺得必須要把製作人這個概念,放到我的作品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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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迴避編輯的體制勞務而走入設計,卻又在實踐設計的過程中意識到編輯意志的力量。林小乙試圖在作品中融會這兩種脈絡,形塑出她的工作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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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La déesse du sommeil〉,林小乙也設計了香港蘇富比數件限量藏品專冊。「我從 2014 年和香港蘇富比前二十世紀現代部門主管 Vinci 合作,在紙本逐漸消亡的年代,我很幸運,客戶非常信任和支持我,這些專冊都是從她和我說了一張畫作的故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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製作〈Lalan〉時,林小乙從謝景蘭同時身為舞蹈家的這一點切入,希望將現代舞者的肢體關節感融入設計,另一方面也藉由刺繡技法、蠶絲布的運用來涵納東方元素。製作時,為了呈現關節的轉折,林小乙要求整本書裡不同尺寸的頁面燙金,彼此都要對位重疊。裝訂複雜的內頁卻不上膠,只能用結點固定。封面的山水圖,則要求刺繡師必須以單針刺繡的技法,在沒有可以回勾節點的前提下讓針針相連,同時不可留下任何可見的線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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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限於機器,林小乙必須要將每一個節點在圖面上的 XY 軸座標都算出來。最後,每個節點裸露的線段,還需刺繡老闆手工一針針把它們穿進布面後藏起。成品上,金色蠶絲布上透著紫色繡線,書中也以極細的燙銀線條、縫紉銀線交織表現抽象繪畫、現代音樂與即興舞蹈。「我希望它是一本在暗中仍透著微光的書,藏家透過近距離地觀看與觸摸,如同捧在手上的湖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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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玉生前的最後一場個展,在他晚年摯友、法國勒維家族被庭園植物纏繞的玻璃屋中舉辦,畫作〈睡美人〉(Nu endormi)便收藏於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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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戶讓我和〈睡美人〉獨處,告訴我它在屋裡安靜地躺了 60 年,藏家把這幅畫拿出來,已經不是因為畫的價錢。她轉述,能不能為藏家和她的朋友(常玉)做一本書?因為這對她來說是很珍貴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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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頁中,林小乙選用纖維較長的手感紙,將網印銀色墨壓在綠色墨上印刷,讓銀色顏料薄薄地凝在紙面的纖維上;透著光線,可以看見葉子上鋪著一層銀光,如同晨霧停在葉子的表面。書中穿插了數台以 75gm 竹尾アリンダ(類似 PVC 片)加工的插頁,翻頁時,光線互透呈現了繁枝茂葉投在牆上的植物光影。此外,林小乙在庭院中摘取被蟲蛀蝕的真實植物,以金工實體方式鑄造出 100 株皆不相同的枝葉,為的是將藏家友人與常玉的回憶凝結封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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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納書冊的外罩,原先製作成化石的形象,但林小乙無法說服自己這樣了事。「我想要做的是『時間的凝結』,首先想做玻璃屋,卻因爲過年期間窯廠公休,沒有人願意承接。即便後來用水泥和樹脂灌出了一個類似化石的東西,仍覺得不對。不管怎麼試、做出什麼,我都不滿意,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我做不出來。那時只剩兩個星期就要交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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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心中,那是像一個泡泡一樣的東西,這個泡泡是很多時間淤積出來的,裡面有風、有沉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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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初三,她和工作人員打電話給所有認識的工廠老闆,拜託他們製作符合需求的玻璃。然而,這麼大的吹製玻璃、加上林小乙要求以清透的高白玻璃從中製造出淤積與細小的氣泡,來呈現回憶的「雜質」,想當然又吃了不少閉門羹。好不容易找到新竹窯廠,ㄧ位老師傅願意接下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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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製作溝通的時候,如果對方說做不到,我會想知道是不容易?還是不可能?如果只是不容易,那麼我們就來討論怎麼處理或調整這個不容易做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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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林小乙而言,她面對的早已不只是強度很高的設計工作,而是強度很高的製作統籌與溝通協調。如今,能安安靜靜做設計,反而是她感到最開心的時刻,因為在近期的工作裡,設計需要用最精簡時間完成,大部份精神投注在如何讓整個團隊的人在統一的想法上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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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一寫完設計工單,我就可以整份背下來,不是因為我多厲害,而是因為在思考的過程中,我很清楚地知道每一個細節的連動,包含所有預算、流程,以及過程中可能會有的誤差。工單寫好,就已經可以想像作品完成的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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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量的吸收消化,加上繁複嚴格的工序,自然需要大量的時間。林小乙說,反正她本來就不怎麼喜歡睡覺。有時為了等早上的光線看紙樣,她索性工作到太陽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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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不愛睡覺?她說,她只有在兩種情況會感覺像死。其中一種就是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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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小就善於自處,世界給我太多太多精緻豐富的東西了,我一個人也可以很開心地做任何事,不會覺得無聊。可是睡著的時候,你跟世界的所有連結是停止的。只有當睡意覆蓋了我,才瞬間會覺得有一點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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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讓她感覺死亡的,是時間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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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莉蓮羅賓遜提到,『回憶就是失落感』。我沒有想過失落不失落這件事,但對我來說,過去的記憶會殘留在生命裡,好像你身上沾著一個氣味,盤旋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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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住院昏迷的那天,林小乙正在做遠流版《流浪者之歌》的裝幀,她在醫院裡十分冷靜地與編輯通電話,對完所有的印樣。「對完的瞬間,我意識到一件事情:我哥其實是不會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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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始終盤桓在林小乙心中的疑問。「時間走掉了,就連我想著『時間走掉了』這件事的時候,時間也在走掉。可是我卻沒有辦法把它設計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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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赫士身患遺傳性失明,晚年於《沙之書》寫給年輕的自己:「等你到了我的年紀,你也會幾乎完全失明,你只能看見黃色和明暗。你不必擔心,逐漸失明並不是可怕的事情,那像是緩慢漸暗的夏日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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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赫士的文字影響了我的設計,我想像他眼前的緩慢漸暗,像是在ㄧ片霧靄般灰濛地發著光的霧裡,充滿雜訊,更重要的是,我幾乎看得到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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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侯孝賢談《童年往事》,提到爬上樹偷吃芒果的記憶,風灌在耳裡的聲響清晰可見。年輕時林小乙看侯孝賢的作品,並不明白其中的感覺,多年之後回望,才意識到電影凝結情感記憶與時間的深刻。「我透過了很多文學可以『看到』時間,例如瑪莉蓮羅賓遜在《管家》中寫融雪,你看得到冰雪在消融,看得到人的憂傷隨著融雪而漫長,還有餘燼火光快要熄滅的部份⋯⋯我用繁複的裝幀形式表現,是希望能夠藉由紙本的翻閱,呈現ㄧ段時間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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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複述著她深愛的導演們:安東尼奧尼、侯孝賢、布列松。這些導演的作品,將演員放在一個自然的環境中,不去「演繹」,而是很遠很遠地注視。林小乙也以相同的方式看待自己的作品,「所有我喜歡的事物,事實上最後是全部連結在一起的。有一天你會去回想你看見某個畫面的時光。為什麼會用盧克萊修的詩作為我的名字,就是因為我所有的作品,其實都是關於小時候那一道黑暗中白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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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金點獎專刊中的珊瑚與水仙。內頁中,林小乙以局部亮油印刷這些形象,油光透明隱形,必須在光線下以特定角度檢視,才能看見。枝葉之中,藏著林小乙對各種文本的理解,既可見又不可見的狀態,也恰如同空氣中似乎無形的塵埃,並非不存在,而是僅在日光打進時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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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客戶看不到,也許讀者看不到,對我來說這只是自己的功課:我想做到我看到的細節。即便大部份時候它不被視為重要的事情。」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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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計承受之輕,專訪林小乙:即便看不見,一樣是存在的
https://bit.ly/3mnkUq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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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撰稿_ 蕭詒徽
封面照片攝影_slow light
內文圖片提供_ 林小乙、台灣設計研究院 TDRI
責任編輯_ 溫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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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monthly
www.biosmonthly.com
instagram.com/bios_monthly
youtube.com/channel/UCckydP8ziXknEtPcySOlDTw
line.me/R/ti/p/@bios_monthly
同時也有1部Youtube影片,追蹤數超過3萬的網紅低分少年 Low Score Boy,也在其Youtube影片中提到,您知道「Dreamcast」是由誰命名的嗎?DC 的開機音樂,又是由哪位大牌作曲?「湯川專務」的幕後推手又是誰?又或者可否聽過一款冷門的 DC 遊戲,其實裡面藏著超大牌卡司? 作為 SEGA 的末代主機,DC 雖然在市場上慘敗,卻仍深受許多玩家的喜愛,而在 DC 的發展歷程裡,有很多可能不為人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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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義是三小?】
最近寫了一些跟小孩學才藝、教養問題有關的文,好像都在黑父母。
所以這篇我想來講講這種「#需要上進、#不斷自我超越、#好還要更好、#要負起社會責任、#要有深度、#要有教育意義」的大中華(或泛東亞?)思維,
怎麼從教育/教養層面,內化到閱聽人/消費者心中,變成衡量「美學」價值的一把奇怪的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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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標題為《一个90后周杰伦粉丝的死心史》的文章,日前在社群上被大量轉載,作者是還可算在年輕人範圍內的90後。
他說,周杰倫之前出的新單曲《Mojito》旋律算好聽,但歌甜而「塑料」,周董跟他的好哥們大家唱唱跳跳、沒有煩惱,不若他多年前聽剛出道的周杰倫的作品,「在那個自我意識覺醒的人生啟蒙階段,他教我們要不服輸、要做第一名,告訴我們青春期要面對的所有事」。
作者說,以前的周杰倫熱衷於音樂實驗、挑戰風格混搭、開先河玩中國風、不斷創新,而且關注社會問題,寫過反家暴、寫過反戰,歌曲格局豐富多樣。
剛出道的周杰倫,人看起來不乖、眼神過於不服、隨時準備唱反調,但「凡事都要做到最好」,
但2007年推出專輯《我很忙》之後,歌的記憶點不多、藝術質感不見了,歌詞沒有廣闊的想像空間、淪於划水,歌詞只有小歌迷般的少女、MV只有性感美女跟比基尼,十足物化女性,至於周杰倫的人呢?他的「年少時的拔群勁兒不見了!」
「那個教這一代人不要太乖、不要輸、要去全世界,要勇敢、要不懼權威、要將自己喜歡的事做到最好的周杰倫不見了!」
作者對周杰倫成為「太過商業導向的老油條」而不再專注於音樂上的創新,感到相當失望、甚至心死;他無法接受周杰倫的敷衍跟糊弄,認為「這是一個人要如何對待自己職業的問題」。
「他或許並沒有對不起我們,他只是對不起自己,以及這份職業。」作者如是說,他期待曾經周杰倫能「年輕時是偶像、年長後是大師」。
作者希望周杰倫像坂本龍一那樣,從青年偶像轉變為音樂匠人,「收集自然跟城市的聲音用以探究人在城市空間的生存狀態」、「將反戰、環保的思考寫入音樂」、「將音樂作為延續哲學思考的方式」。
或者至少如蔡依林,從唱跳歌手蛻變,開始「跟獨立音樂人合作」、「相比口水流行歌,如今的音樂更像對藝術和自我的探索」、「歌裡有開放的性別意識、對單一審美標準的反思、跟對同性愛人的鼓勵」。
但最終,周杰倫沒有陪他一起長大,「沒有像教我們不服輸一樣,教我們負擔生命的重量,如何面對分離和背叛,愛與失去,學做父母,看清生活真相後繼續生活,與衰老和解,然後一同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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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論述的味道是不是令人感到熟悉?這不就是許多父母對孩子未來人生的期許方向嗎?從一個90後的年輕人口中冒出這樣的「教訓」,彷彿接下來一整個月都是「教孝月」了。
周杰倫是否該開個「人生夢想學校」作者才會滿意呢?
我不禁想吐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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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個真實笑話給大家聽:
我小時候還流行看日本卡通,班上同學朋友都在看《玩偶遊戲》、《庫洛魔法使》,我放學回家說我也要看,但我媽媽是學教育的、當老師的,她會買《十萬個為什麼》的整套錄影帶給我看,但覺得日本卡通都沒營養。
於是她說「好,要看可以,但你要列出這些日本卡通有什麼教育意義,說服我了,就可以看。」
我才小學中年級,能知道卡通有什麼教育意義?想看的原因不就是故事好看、劇情跟我的學校生活很像很有共鳴、畫風很美、音樂好聽、大家都在聊所以跟同學有話題嗎?
想當然我沒能列出來,所以就沒得看了。
一直到我國中,有天她跟我說,當時應該讓我看《庫洛魔法使》跟《玩偶遊戲》的(那時我早已偷偷跟同學合資買了整套《玩偶遊戲》漫畫藏在學校,但後來被抓到就被揍了)。
我覺得好笑,問她為什麼,她說「因為我在國語日報上看到一個媽媽老師的文章,她說她和女兒一起看這些動畫,發現裡面教了很多人生的道理,並且讓她了解這個年紀的孩子怎麼跟人相處,她覺得很有意義、很值得看」。
我是否能看卡通的許可,是《國語日報》核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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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謬的是,這個笑話在當今的「政治正確」氛圍中唾手可得,而且大家一點都不覺得荒謬。
我們重視電影導演有沒有關注社會底層跟弱勢、藝術價值夠不夠高;所以台詞跟讀小說一樣拗口又文鄒鄒(誰會在日常生活中那樣講話?)、情節破碎牽強、起承轉合轉折不自然只能靠旁白補充說明、情節中插入抽象又意識流的莫名其妙看不懂畫面,觀眾跟評審都不在意。
(對不起,我就是覺得大部分國片都很難看,而且片尾都要來個伊索寓言般的教化寓意頓悟,很煩)
我們重視歌手是否在歌裡唱出當代社會議題,是否夠知性、深入靈魂地感人,歌詞具有詩詞般的文學價值,或是優美地使用中文修辭,或是運用某些典故的巧思設計;至於旋律、節奏好不好聽、流不流暢、你聽了頭腦身體會不會跟著晃是其次。
(喔我們只有聽西洋音樂、JPOP、KPOP或任何聽不懂歌詞的歌時,才會不計較歌詞)
我們希望戲劇可以講述更多台灣當地生活的真實樣貌、徹底呈現台灣價值跟歷史脈絡,題材、背景更多元,情節要夠曲折複雜最好有推理性並且一定要有角色慘烈廝吼啊啊啊啊啊啊然後殺人或自殺(咦),不要老是拍些小情小愛的偶像劇,如果可以跟文學作品結合,或掀起社會輿論認真討論,那就更好了!
(所以我們只能猛看韓劇當迷片啊不是嗎?)
我們要求一個好的廚師不能只是做出好吃的食物,他們還要重視食材來源、重視地域族群關係、重視小農生存、重視土地議題、重視環保、重視動物權益、重視文化歷史、重視在地價值;如果他們做的菜有完整且創新的理念,呈現手法讓人驚艷,每一次都有不同的體驗,哇那就一百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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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不管哪種創作,影像、音樂、食物⋯⋯本質都是基於五感的體驗、感官的享受,或是傳遞情感的媒介,但在當代,它們卻背負了「要有一定的教育意義、社會責任」的使命感,否則這個創作就不能被認可。
回頭看看歷屆金曲、金鐘、金馬獎的得獎評語,評審都是怎麼說的,你就知道了。
(最好你創作者出身貧困或是年輕時很辛苦很不順,那就更偉大更正確更可歌可泣了)
所以囉,如果我們做的工作只是做起來開心、滿足、讓人喜歡而且每天都期待去上班,這是不行的,因為你的工作沒有社會影響力、沒有更深入的意義、沒有教育世人的價值,而且還過太爽不夠刻苦磨難的話,就不能讓你寫出什麼能給後輩參考的感悟心得文投稿到商管雜誌。
相較之下,「這工作薪水夠不夠多啊?」真是讓人鬆一口氣的期待。
一個人喜歡、欣賞的東西,一定要被賦予有意義的、重大的、深刻的意義嗎?不能只是單純有感覺所以喜歡嗎?如果有天失去了意義,就不值得再喜歡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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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容我套一句經典台詞:意義是三小?
我並不是說意義不重要,而是當我們拚命找出生命跟事物中的意義時,這個意義真的會變成三小。
因為它是為了必須存在而硬被創造出來的意義,是不真實的、是奠基在「集體已有共識的主流價值政治正確」上的意義,而不是你在被事物或生命先感動——我是指有FU的感動——了之後,才慢慢歸納出感動你的東西是什麼,所產生的意義。
上面這句子寫起來有點拗口,但如果你記得國文課本上的「課文賞析」,你會知道我在說什麼,就是那種感覺。
這種「標本化的意義」阻止了生命的流動,就好比小孩被送去學才藝不是出於興趣——接觸喜歡的事物而自然產生喜悅——,而是為了能夠孝順/滿足父母的期待、證明自己有料不是只會讀死書、有東西可以寫在大學申請書上等意義而學。
意義至上、思維優先時,感官、感受就死掉了。
然後我們就會在別的地方,找尋能滿足感受需求的出口。
為什麼比起正經新聞,老天鵝新聞、眼球中央電視台跟哈哈台街訪讓人欲罷不能呢?
因為它們沒三小意義,卻很在感官層面上感動了你。
周杰倫當下的人生過得很幸福開心簡單又爽,所以他寫簡單、讓自己爽的歌(就像饒舌歌手Cardi B老是在唱老娘多紅多有錢人生勝利94爽一樣),我覺得很順應自然,音樂本來就是用來表達情感的。
他如果現在硬是為了滿足社會期待,寫一些關懷社會黑暗面的歌,那就矯情了,跟他的生命也沒有連結。
而且「過爽爽但關懷底層苦民所苦」的角色,千百年前就已經被釋迦摩尼悉達多、托爾斯泰跟切格瓦拉當過了,這個世界,真的不缺。
#要找人生的意義或靈魂深度這些事情
#拜託給我們命理產業或身心靈產業或是心理師跟哲學家們留口飯吃好嗎
#娛樂圈專注找生命意義跟哲學
#我們就只能搞笑娛樂大家了啊
#術業有專攻
#不要搶工作
#我是文青Ha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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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充:我認為審美喜好是很主觀的。比方說,一個異國文化閱歷較多的人可能會跟你說,燉飯有米心才叫煮得好,吃日本料理時哇沙米跟醬油分開使用,才是有品味的吃法。
但這只是義大利跟日本習慣的吃法而已,你可以說他是比較道地的吃法,可是這不等於比較好吃。像你去麵攤切黑白切,哇沙米跟醬油喇一喇吃起來就是直接過癮啊!
坂本龍一遊戲 在 半瓶醋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描述當時法國的年輕人把毛澤東當偶像不代表作者本人喜歡毛澤東啊
“我個人覺得奇怪,【末代皇帝】的導演柏納多·貝托魯奇明明就是一個左翼份子、馬克思主義者;但【末代皇帝】的文本中,所呈現的「文革」景象,卻充滿了嘲諷的意味......
他在【戲夢巴黎】時不適還挺喜歡毛澤東的嗎?
還是其實是我理解錯誤了?”
【末代皇帝】-無法逃出牢籠的皇帝,無法擺脫「皇帝」的中國
(The Last Emperor,1987)
故事的一開始,溥儀就被中共政權當戰犯,打入大牢。而這段被要求「自我檢討」的日子,使溥儀這曾經的大清國皇帝,開始回顧自己多舛的一生。
事實上,打從溥儀被召入宮中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一直被命運的風雨給擺弄著;從他成為皇帝的那一刻起,他就始終活在牢籠之中。
電影裡的其中一場戲,年紀尚幼的溥儀,命令太監們玩「猜猜我是誰」的遊戲,讓眾人們隔著布簾摸裡頭的人,而自己則趁機躲到布簾後,體會被許多雙手觸摸的感覺。簡簡單單的一個畫面,卻讓我們感受到了這名小皇帝龐大的寂寞:由於他是皇帝,從小就被迫與家人、同儕分離;身邊不是臣屬就是奴才,小溥儀與宮中其他人的交際往往隔著一層繁瑣的禮數與無法跨越的階級;沒人可以與他談心、有情感交流,也沒人真正關心他的感受。
這是為何,小溥儀特別依賴他的奶媽,甚至即使到斷奶的年紀了還在吸奶。他不只缺乏母愛,他幾乎缺乏一切與人的真實交流;而他能觸碰得到的奶媽,則是唯一能暫時消解寂寞的情感依靠。
另外,宮中溥儀僅有的知交莊士敦(彼得·奧圖 飾),則是試圖在人格與思想上,將溥儀從中國五千年的負擔中解放。我們可以說,在奶媽離開之後,只有莊士敦看出了溥儀的寂寞與不甘,更對小皇帝嚮往自由的心靈了然於胸。所以這名西方導師送給溥儀「腳踏車」,希望他有行動自由;也為溥儀爭取了一副「眼鏡」,希望他不要被紫禁城的富麗堂皇給迷惑、遮蔽了。
我們發現,雖然小溥儀看似是萬人之上的皇帝,實際上只是一個被關在深宮大院裡,生活的一舉一動都由不得自己的籠中鳥而已。
同樣「布簾/遮蔽」的意象,是出現在溥儀成年後。
民國成立後,溥儀(尊龍 飾)雖已不再是中國的皇帝,但年輕氣盛的他,看不過太監、僕役們竊取宮內寶物中飽私囊的行為,於是大刀闊斧地在宮中展開改革。整部電影看下來,這幾乎是溥儀最鼎盛、最風光的一刻。於是他的皇后婉容(陳冲 飾)與皇妃文繡(鄔君梅 飾),都被溥儀的雄姿英發給吸引,當晚先後跑來找溥儀,於是三人就在被子底下纏綿悱惻。
這場雲雨可以說代表了溥儀暫時的掌握權力、掌握自己。可是這「被子」遮住的情慾,卻呈現了中國文化中「禁慾」的傾向。即便是皇帝、即便掌權了,歡愛卻還是要在被子底下進行,「個人的情感」還是要「藏起來」。這不僅是制度與傳統的箝制,更已根植於我們的價值觀裡了。
但也因此,這第一次,同時是唯一的一次,溥儀的情感得以「隱隱約約」地在被子的遮蔽下流露、舒展,顯得如此地珍貴而淒美。你會發現,這幕「三人形」的戲碼,幾乎是整部電影中最唯美、最溫柔的一刻。
等溥儀接受日本人的扶持,當上了「偽滿州國」的皇帝時,這個牢籠已不再是巨大牢籠般的紫禁城,而是他自己,是溥儀對往日頤指氣使的富貴生活的緬懷,是溥儀對於「掌權」的渴望。所以儘管眼前已非文武百官的浩大聲勢,面對蒼涼的曠野、人數寥寥無幾的登基典禮,他也堅持要當這皇帝。
這個「假皇帝」當得最可悲的時候,就是在會議上,所有的官員幾乎都不甩他,一個一個離席,溥儀發現自已無人可命令時;當他發現連皇后肚子裡的小孩也不是他的,而且還驚覺只有他一人被蒙在鼓裡時,他才意識到,自己這個「滿州國皇帝」的權力,根本是空的。這對於一個從小當慣了皇帝的人來說,豈不既可笑,卻又有著濃濃的哀傷?
而且,這過去的風光與如今憋屈窩囊的強烈對比,我想除了是道出了溥儀強大的失落感之外;某種程度上,似乎也代表著歷史上已輝煌了五千年的中國,卻在短短的不到一百年內,政治的動盪與外來文化的衝擊,讓中國人一夕之間喪失了對自己民族的自豪與優越。
正如前文所說,「皇帝」這身分,幾千年來一直是壓在某些人身上的重擔;可是轉念一想,「皇帝」也不只是個身分、職務,它更是一種文化的象徵、國族的圖騰,是一個「王朝/國家」的精神領袖。
電影中不管是溥儀也好,那些極力維持「皇帝的幻象」、甚至想復辟的老臣們也是,乃至於這一兩百年來所有因「中國不如西方國家」而困惑、迷茫的任何人,與其說他們思想上無法擺脫「皇帝」威權的統治與庇佑,與其說是不斷想尋回「大中華民族」的認同吧。
(「中國人要自立自強」的自卑心理,一直從清末,到五四,甚至到國民政府來台、毛澤東成立新中國,乃至於今天,一直若有似無的壟罩著所有的華人)
最後,電影有趣的地方在於,經過了十年的牢獄與歲月風霜,溥儀經過反省、沉澱之後,逐漸地能夠面對自己的身分與命運,不再被一個「皇帝夢」給綁住,而認清自己,開始安分地生活,當個小老百姓之後,一走到街上,卻發現這個社會又開始有「皇帝」出現了!文革時期小紅兵們對毛主席的歌頌與崇拜,其荒謬而愚蠢的程度,幾乎不雅於帝制時期下人對「天子」之權威的信仰。
這樣歌舞昇平的景象,在一個年華老去的末代皇帝眼中看來,應該是格外地諷刺吧?
(我個人覺得奇怪,導演柏納多·貝托魯奇明明就是一個左翼份子、馬克思主義者;但【末代皇帝】的文本中,所呈現的「文革」景象,卻充滿了嘲諷的意味)
如果要問我覺得【末代皇帝】厲害在哪裡,首先,本片與我看過的其他「史詩片」也不太一樣。大部分史詩級的歷史電影,諸如【亂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1939)、【滾滾紅塵】(1990)或【活著】(1994)等,往往都是以主角的個人視角與經驗,帶觀眾去看到某個「大時代」中,人的普遍處境。可是像這次的【末代皇帝】,或是甚至【霸王別姬】(1993),卻是以歷史、時代為背景,道出了特定情境之下,某些人的特殊心理歷程。
關於這點,我非常敬佩的是,柏納多·貝托魯奇以及其創作團隊對於中國的文化、民族心理與近代歷史之考究,這個「西方人看中國的眼光」,可以說是非常非常的精確,而且重點是它講得非常動人。以我的立場而言,其中當然也有有待商榷的細節,可是我想就算讓中國人、華人自己來講,可能都不見得可以這麼切重要點地,把一個皇上的心理與經歷說得那麼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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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點
坂本龍一遊戲 在 低分少年 Low Score Boy Youtube 的精選貼文
您知道「Dreamcast」是由誰命名的嗎?DC 的開機音樂,又是由哪位大牌作曲?「湯川專務」的幕後推手又是誰?又或者可否聽過一款冷門的 DC 遊戲,其實裡面藏著超大牌卡司?
作為 SEGA 的末代主機,DC 雖然在市場上慘敗,卻仍深受許多玩家的喜愛,而在 DC 的發展歷程裡,有很多可能不為人知的逸聞。藉由Dreamcast 主機 20 上市周年紀念的這個機會,在此向大家分享。
這將會是一系列的節目,首集的主題是「鮮為人知的人物關聯」。
#Dreamca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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